第21章 第21章
莫氏来华都时日尚短,不识王府徽纹也属寻常。
见带她们娘俩进恩荣伯府的门房婆子也没有要解释的样子,清黛不好叫母亲尴尬,便轻声道:“那应该是慎王府的车驾。”
莫氏却不大信,嗔怪一笑:“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怎会晓得?”
走在前面带路的婆子若有似无地偏了偏头,也不大信一个南蛮边疆来的小丫头会识得京中的贵人车马,竖起耳朵继续听她往下说。
“我也只是在南家读书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这位王妃娘娘本就是南家的大姑太太,南姑父的亲姐姐。”
“南家出去的姑娘啊。”
莫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转念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你阿爹之前还同我提起过这位慎王爷呢,我记得他说慎王府素来清贵孤高,王府中人既不入仕也不参与朝局党争,几乎从不与外臣权贵来往,今儿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清黛摇头不说话,她也没想通。
慎王府除了鲜少和外臣权贵来往之外,最不爱搭理的,就是柯家这样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商贾人家,如今慎王妃却在正月亲自登门拜访,难不成太阳真的要打西边出来了?
比起威远侯府那样从后宅到前院都要坐轿子的排场,恩荣伯府这样光靠走就能抵达后宅正院花厅的宅邸其实已经不算大了。
但架不住这家主人阔绰奢侈,将宅子上下修饰得分外财大气粗,光是回廊屋檐下挂着的花灯,便都是用最轻软昂贵的绸纱所制,两根红木廊柱间挂一盏。
运气好遇上府里几个体面些的大丫鬟和管事婆子,头上手上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各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晃得人眼晕。
清黛和莫氏也不知当真是被晃花了眼睛,还是着实不熟悉这府里的道路,被那领路的婆子带着绕来绕去。
一会儿是阴风阵阵的回廊,一会儿又是重雪压枝的小园子,放着宽敞干燥的大道不走,净把她们往那些泥雪潮湿的小路上引。
清黛只心疼今天穿出门的新鞋子,那可是霍妈妈亲手给她和清照做的,同样的花色绣样儿,姐妹俩一人一双,再没有第三双了。
等到她们终于来到柯莫氏的院子时,她的鞋袜早已被雪泥弄得又潮又脏,在这天寒地冻的大正月里,一双小脚僵得寸步难行,只能由阿彩妈妈和庄妈妈轮流抱着进了门。
花厅里正热闹着,客座上除了慎王妃,便是他们柯家二房的媳妇和闺女。
一身珠光宝气的柯姨妈则端坐在主座之上,颧骨高升地与柯二太太扬声说笑。
见了孟家这母女俩进来,柯姨妈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随手指了柯二太太身后的位子叫她们坐下便不再理会了。
莫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本还想质问她为何要让底下的婆子,带着她们母女俩在府里绕圈子绕了这么久,奈何有个慎王妃坐在那儿,她只能暂时忍了下来。
倒是柯二太太先前来过柯老三给他们一家三口办的洗尘宴,柯老二也曾是孟岸当年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她便也卖清黛她娘些面子,率先偏头过来搭话。
“啊哟,这孟家侄女儿的鞋袜是怎生回事,可是来的路上跌跤了?”
这女人在是柯二太太之前,本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县主娘娘,奈何她的母亲福安长公主当年却因失言见罪先帝,被圈禁公主府十余载,让她虽有县主之名,却并未得到任何尊荣权势。
但此人又极爱吹嘘卖弄、装腔作势,尤其喜欢踩着别人抬高自己,在贵眷间的名声素来不怎么好。
刚刚坐下的莫氏还没来得及组织好措辞解释,座上的柯姨妈却抢先道:“我这外甥女素来性子野,又刚从柔夷回来,没什么规矩,让二位见笑了。来人,还不赶紧带孟家小姐下去把脏了的鞋袜换下来。”
屁股都还没挨上椅子的清黛旋即就又被人抱到了花厅左边的耳房里,等着柯家人将新的鞋袜拿来。
说是耳房,其实就是用一架绣孔雀开屏的纱制梨木座屏隔开的空隙,在其中简单设了副桌椅茶具罢了。
坐在这里,清黛依然能够清晰地听见厅上众贵妇的谈笑内容。
“要说还是你们这些京都里长大的千金贵眷懂得教导子嗣,瞧瞧你们家沅儿这通身的娴静气度,倒把我家那野惯了的外甥女衬了个原形毕露。”
“大嫂嫂说话可真好听,别的事我不敢托大,单在教养女儿这一桩上却还有几分自信的。年前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时,她老人家还拉着我家沅儿从样貌到言行规矩狠狠夸了一遍呢。”
“犹记得之前南家太夫人做寿,沅儿当场随手所作的两句诗还被南太夫人当众称赞过,只可惜南家家学素来没有女子入学,要不然我这个做大伯娘的,定要厚着脸皮替咱们沅儿去向他们家要个旁听的位子,南家人素来惜才,想来也定会应允的,王妃娘娘您说是吧?”
“若论文采,咱们通家的女孩儿里估计也就属我家沅儿了。想我这一生也就这么一个骨肉,只盼将来能让她得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好归宿,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们妯娌间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给莫氏和慎王妃插话的机会,耳房里的清黛也终是在她们的对话里把今日状况搞清楚了。
慎王妃今日会破天荒亲自登门,既不是为了结交柯姨妈,也不是来找柯二太太走亲戚的,而是为着自家嫡次子,想要来看看柯家三房的女儿柯诗淇。
柯老三的这个女儿清黛先前也有过一面之缘,与清照差不多年纪,确是个温柔良善的京城美人。
当时清黛家的洗尘宴她还帮着母亲大方张罗,待人接物很是亲和有礼,笑起来就像三月暖阳里绽放的春桃,难怪被慎王府这样眼高于顶的人家惦记上。
不凑巧的是今日她偏偏随柯三太太回娘家拜年,并不在府中,倒叫慎王妃扑了个空。
柯姨妈想着左右都是柯家的女儿,相看哪个不是看,便让人去把柯二太太和她屋里养的柯诗沅请了过来。
柯诗沅生了一张肖似生母的国字脸,眉眼也生得较为扁平寡淡,性情也沉默古怪,闷头坐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脸上却也一直没个笑影,只一双窄长的眼睛不住地四下打量。
不怪清黛偏私,端这么一看,这柯诗沅与柯诗淇之间,确实差了七八个南素唯。
而柯姨妈适才整了让下人带着孟家母女俩在园子里瞎转悠这一出,恐怕除了有意想要刁难怠慢清黛她娘以外,也还有那么一层想把差不多大的清黛弄得灰头土脸些,来给柯诗沅踮脚的心思。
清黛看透不说透,心下忍不住哀嚎:为何倒霉的非得是她!
恰巧此时去替她拿新鞋袜的丫鬟慢吞吞地回来了,庄妈妈也不敢让不熟悉的人碰了清黛,便从人手里将东西接了过来,指挥阿珠给清黛换上。
转头柯家人就要把她换下来的脏鞋袜拿去扔掉,清黛连忙出声喊道:“姐姐不要扔,那些洗洗都还能再穿的。”
她脆脆清甜的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足以让厅上的众人都听了一清二楚。
一直埋头坐在母亲身边的柯诗沅头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讥笑起来。
柯姨妈也不大好意思地讪讪一笑:“瞧这孩子的小气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威远侯府薄待了她似的,一双鞋袜而已,竟还宝贝上了。”
莫氏尤其尴尬,脸上不知是因为憋着气还是确实替女儿羞愧而阵阵发红。
一直插不上嘴的她这是好容易有了机会,却也只能弱声说:“都是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让诸位笑话了……”
反而是从头到尾鲜有说话的慎王妃,却在这时开了金口:“古话云:俭者心常富。能懂得节俭的孩子怎会是不懂事的?”
柯姨妈和柯二太太闻言俱是一愣,一瞬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慎王妃佯作并未察觉到她们的异样,颔首轻呷了口热茶。
正好这时清黛已经从耳房里走了出来,循着礼数向在座的长辈行礼告罪。
从声到形,乃至膝盖弯曲的程度、背脊挺直的分寸,都叫她稳稳拿捏着。
愣是让在座几个也算见过大场面的贵妇人,挑不出一丝错。
慎王妃看着清黛的眼神也越发有温度,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走在路上捡了个钱袋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铜板而是灿灿发光的金子,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上的意外之喜。
反观柯家那对妯娌,自以为是的柯二太太显然没有察觉到危机,柯姨妈脸上虽还能强装出笑意,但眼神俨然阴晴不定。
才两年不见而已,小丫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究竟是谁教她这些的?
慎王妃却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只温和地凝视着清黛,眼带笑意:“这半年来每次回娘家,我都听我母亲和大弟妹说起孟家的四姑娘,早就想着要见见了,可惜总被这样那样的事绊着,没想到如今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柯姨妈一介深闺内眷,加之这两年几乎没什么来往,她便只知孟南两家有亲,却不知两家的情分深浅。
但她这人极擅察言观色,眼瞧着慎王妃待清黛远比自家侄女亲近,心里再不情愿也绝不显在脸上,热情健谈依旧。
可柯二太太并没有她嫂子的本事,城府浅如她,张嘴便问:“难不成王妃娘娘竟与孟家姑娘有旧?”
这回连慎王妃都失笑不已,莫氏连忙解释:“二嫂嫂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家回京不过小半年,我和我家丫头又都是头回进京,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能攀上王妃娘娘。”
慎王妃也道:“原是这丫头还有她三姐姐现下都在我娘家跟着读书,我母亲喜欢得紧,平日里就多念了两句。”
闻得此言,柯家妯娌俩的神情都不约而同地僵了僵。
柯二太太还未死心,咬着牙坚持道:“还真是看不出孟家侄女儿小小年纪,倒是个有学问的啊。却不知这南家学塾何时改了规矩,也开始收受女学生了?”
清黛嗅出了这话里的酸味儿,心虚得后背发凉,不大敢接话,只红着脸假作娇羞。
“和有没有学问、是不是女子有何相关,我们南家人素来看重的,不过是为人正直否、心思真诚否罢了。”
慎王妃说着便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盏,斯斯文文地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时辰差不多了,家中也还有事,我便先走一步了。”
这下愣是谁都能看出她的去意,便都未曾阻拦,纷纷起身相送。
“差点忘了,”临到了门口,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来,冲自己带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让她拿出两只用红绸裹着的香木小匣子,一只给了清黛,一只给了柯姨妈。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柯家姐姐代我将这份见面转赠给柯家的淇姑娘,也不枉我跑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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