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木化
月光如瀑,泻过一片葳蕤的菩提树林,部分光华与数叶相融,微微发出柔和的绿光,投下点点细碎的碧色,仿佛静止在地的萤火虫,一路铺到幽深的小径某处,放眼望去,宛如一条镶嵌了绿宝石的星空之路。
大正寺的今夜,注定不同往日。
数百名僧人围坐在一起,呈规则的圆形,或手持木鱼,或转念佛珠,或轻晃佛铃,各个皆闭目凝神,念念有词,神色肃然,仿佛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佛教仪式。
圆形中间,身着绿衣的年轻女子冲周围一圈的和尚躬身一礼,双手合十,分明是极其虔诚的模样:“有劳各位师父了。”
她说完,抬起头时,原本垂直胸前的头发蓦然倒立起来,细蛇似的抖动着,发出诡异的窸窣声,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白皙滑嫩的脸颊也在抬头的瞬间豁然起了褶皱,美丽的大眼睛凹陷下去,双颊也极速收缩着,红润的嘴唇渐渐开裂,丰满的躯体干瘪下去……
转眼间,原本年轻貌美的女子已经衰老到了极致,粗糙的皮肤,褐色的躯体,丑陋如鬼的脸庞,整个的如同一截饱经岁月沧桑的朽木,似乎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在轻微的晚风中摇摇欲坠。
终于,她倒了下来,平躺在绿光盈盈的树影下,凝望着菩提树上空的一轮满月,浑浊的目光里流露出种种复杂的神色。
她现在的模样,简直难以让人联想到片刻之前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子。
主持仪式的方丈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少女衰老得近乎可怖的躯体,却毫无畏惧之色,只是连连叹气,颇有惋惜之意:“翡灵姑娘一生尽仁尽善,并未造下一桩罪孽,纵然非人,也已修得无上功德,如今大限将至,功德圆满,尽可放心西去,俗尘之事,若还放在心上,恐怕——”他顿了顿,还是说出最后几个字,“难以超度。”
翡灵的衰老还在继续,浑身都无一例外的出现木化的现象,逐渐由一个人形向着老木的形状变去,相信再过不久,众僧看见的,就是真真切切的一块朽木了。
她张开褐色的嘴唇,刚要说什么,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阿翡!”
接着是几个小沙弥急切的辩解声:“方丈,他非要闯进来,我们拦不住……”
闯进来的蓝衣青年步履匆匆,指尖尚还卷曲着绿色的藤蔓,显然,为了来到这里,他用了蛮力,甚至连帷帽也忘记戴上。
浅蓝色的目光扫过一众僧人,三分歉意七分焦灼,他冲方丈欠了欠身,道了一声“多有得罪”,便径自走向僧人们围成的圈中,去到那绿衣老妪的身边,想要将她抱起来。
然而,当他的手触及老妪躯体的那个刹那,双腿陡然一晃,重重跪倒在地。
“已经……来不及了么……”他面色煞白,惶然凝望着她,几乎失声,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适才碰到她时,那如同枯木一般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僵硬、粗糙、没有温度。
众僧面面相觑,随后向方丈投去请示的眼神,方丈摇摇头,脸上略过悲悯的神色,低声念了句佛号,又叹了口气,大步向树林外走去。
众僧也兀自摇头,静静退去。
一场超度仪式就此半途而废。
林中一片死寂,许久,才听到翡灵沙哑难辨的声音:“阿澈……”
蓝澈佝偻着身体,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留下两行水痕,听到翡灵的叫唤声,忙不迭点头:“我在这,我在这……”
满月倒映在翡灵浑浊的眼里,使得她的眼神看起来空洞而涣散,甚至充满了濒死之气。她艰难地想抬起一只手臂,却发现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只勉强竖起一根枯槁的手指头,指着夜空的某处,咧开嘴笑着,断断续续梦呓着:“你看见了么……东方的神灵,就在那,微笑着看着我……”
蓝澈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紧缩,仿佛真的看见了她所说的“东方神灵”,短暂的静默过后,他快速低垂眉眼,失控地摇头,语无伦次:“不……不,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一定是眼花了……你不要说这种话……阿翡,求求你不要这么说……我在这,谁也带不走你……”
翡灵没听见似的,继续述说着自己回光返照前看见的一幕,如同在讲一个古老的童话:“他们说,来接引我的理应是西方的神明,如若我愿意随他们去佛祖的灵山,得先和我们的神明说一声……啊……“她突然瞪大眼睛,想起什么似的,眼里绽放出惊喜的光,用笃定的语气说话,“是的!我们是从遥远的蜃楼之境过来的,我们的神在那边,我们应该回到那边去!”
她说着,挣扎着要站起来,然而她脖颈以下的身体已经完全木化,根本动弹不得,临死前的竭力只能是徒劳。
蓝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产生陌生的感觉,他万分努力地想听懂她说的话,小心翼翼地颤声询问:“西方的……蜃楼之境……我们的神……阿翡,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完全陌生的词汇,在他听来毫无概念毫无根据,就像一个个陌生的符号,就连展开的联想都是一片空白。
听到蓝澈这样的询问,翡灵眼里惊喜的光亮顿时暗淡下去,游离的魂魄仿佛回到了衰老的躯体里,声音低哑哀沉,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喃喃自语:“公主,对不起,纵然我答应你,让他在东洲大陆平凡地度过一生——但是,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么?”
以为她在跟自己以外的人说话,蓝澈无措地望了望四周,四周很静,落针可闻。
翡灵暗淡的目光里又死灰复燃般有了妖异的绿光,继续向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说话:“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公主,这个问题,我们整个鬼藤族,都为之痛苦一生不是么,那么为什么要瞒着他呢……为什么呢……”
“阿翡!”
蓝澈终于忍不住她的“胡言乱语”,歇斯底里大叫一声,企图唤醒她的神智,而自己压制很久的悲恸也随之流于表面,孩子似的不住抽泣起来,无助且绝望。
翡灵一怔,似乎已经回过神来,想转过头去看他,然而脖子已经不能动弹了,过不了多久,连说话也不能了。
“你不要走好不好,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蓝澈的语气近乎央求,翡灵可怖的衰老容颜在他眼里逐渐模糊,他胡乱擦抹着双眼,珍而重之地凝视着她,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那张苍老的脸庞,生怕下一秒那张脸就永远静止不动了。
这个从有记忆开始就陪在他身旁的女人,这个将毕生精力都倾注在他身上的女人,这个在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扮演过多种角色的女人,这个占满了他所有记忆和感情的女人,她,此刻已经濒临死亡,就要永远的离他而去了,就要永久的睡去了,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
翡灵听着蓝澈不成调的哽咽声,眼底那抹妖异的绿光忽明忽暗地跳跃起来,宛如一支蜡烛即将燃尽时的绿色火焰。
“蓝澈……”
她提起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急切叫出他的名字。
叫的是蓝澈,不是阿澈。
蓝澈陡然一震,预感到女人的生命即将终结,刹那间,顿觉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咸都往心坎里汹涌而去,搅起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感!
这样的感觉无疑是致命的,他陡然间不能呼吸了,仿佛除了眼睛能看之外,身体的其他感官都紧闭了,不能感知到视觉之外的任何东西。
木化已经临近嘴唇,她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咳嗽了几声,用一种极其缓慢也极其郑重的声音说话,命令一般:“听着,不准哭,记住我说的话!”
蓝澈毫无意识地点头,即使听不真切翡灵的话,她的声音依然贯穿着他的身体,从紧闭的内心深处传来——
“我死之后,将我火化成灰,咳咳,然后,你就启程咳……带着我的骨灰,去蜃楼之境,把我葬在沉烟谷,一定要去到那里,去那里,一定要……咳咳咳……我们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里去……”
“去”字音落,翡灵皲裂的嘴唇忽然僵住了,她还保持着说话的状态,然而,木化的速度已经略过她的嘴唇,迅速爬上了她的鼻梁,又快速向着眼睛而去!
眼见着那暗淡的绿光就要熄灭!
“不要!!!”
一声骇然的惊叫响彻云霄,蓝澈被自己失控的声音震惊回神,刹那间明白即将出现什么样的巨变,想都不想的,张大嘴巴,将手腕放在齿缝间,狠狠一咬!
顾不上看有没有咬断血管,他迅速将手腕塞在她木质化的嘴唇上,随后惊恐万状地看她眼里的光有没有暗淡下去。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的眼睛就在他咬破血管的那个瞬间熄灭了。
冰凉的血灌入翡灵木质化的嘴唇里,并没有起到想象中的效果,若是以往,每每她到了木质化的特殊时期,只要沾上一滴他的血,就能返老还童青春焕发,寿命再增十年不止。
而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她就拒绝再用他的血,尽管缕缕被他说动,又延长了数十年的寿命,却在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肯沾他一滴血了。
甚至于,跑到大正寺这样偏远难找的地方来独自等死。
林子里萤火虫一样的绿光消失不见了,天地间,只余下月亮的皎洁和树影交织的暗黑色,远方的灯火早已熄灭,看不到半点活气。
蓝澈愣怔着,手腕上的痛感接近麻木,月光下,他的血发出奇异的绿光,源源不断地灌进雕像老妪的嘴里,又从老妪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滑出来,流得满地都是。
凡是沾血的地方,都有青葱的绿藤从地底下冒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长叶、开花,四周的树木也活了似的,争先恐后的平地挪根,贪婪地吸取着那绿色的血液,发出诡异的滋滋声。
可是,那血液中央的木头人却始终毫无变化。
翌日黎明时分,寺里传来僧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后山的树怎的突然长高了许多,都看不见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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