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地图
和风细雨敲打着木窗，透着些冷意，地板上隐约倒映着婆娑树的影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着。
霍风眼皮直跳，自从一月前开始，窗前就莫名其妙多了三颗婆娑树，似乎是突然之间长大的，又好像原本就长在那里，总之自己从未注意，突然注意时，又觉诡异非常。
他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听着雨声，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过了许久，许是耳朵依然保持灵敏，很快就在雨声中捕捉到一串轻飘飘的脚步声。
接着，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以为是生意来了，霍风火速翻下床，一边穿衣一边熟练地说:“普通大图二两普通小图一两，特定地图额外加价，客人您要哪种？”
打开门闩，风和着雨扑面而来，脸上凉丝丝的。
那人身影瘦削颀长，状似弱不禁风，却站得笔直，头戴白色维帽，看不清样貌，着一身白色里衣，外罩一件深蓝外袍，怀中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坛子，一时间竟不知道来者是哪行人物。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厚厚的地图，将事先折好的某个区域朝上，移到霍风眼前，声音少有的沉静生涩:“我想去这个地方。”
听声音分明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男性青年，但那人的手骨节分明，细若白笋，肤白如玉，竟比女人的手还要秀丽几分。
霍风有识人先看手的习惯，通过手上的痕迹或肌理来猜测客人的平素行事，往往猜中个十有八九，也好对症下药，唠嗑些客人爱听的，只是眼前这人……
霍风仔细将那地图打量一番，面色不由愕然，心想自己何时把那块区域也画上了。
他生以来就不断流浪，幼年跟随师父四方游历，长大了也是独自四处漂泊，数十年的游走让他对各地区的路线和风俗都极为了解，画地图不过是小菜一碟，关键时候还能混口饭吃。因经历丰富的缘故，他笔下地图往往比同行画的更精准，那些喜好闯天下的游侠乃至做生意的富商，都乐意花钱从他这里购买地图。
眼前这青年明显也从他这里买过地图，他记得很清楚，客人要的是世界地图，大到海陆分布，小到江河流向，可费了他许多功夫，前前后后画了几个月，好在客人出价高，不然他可没劲画那么大的地图。
只是，这青年所指区域，明显不在这个世界范围。
霍风看着地图西边上“蜃楼之境”那块大陆愣了愣，想说自己是胡乱画的，又想这等于砸自己招牌，只得胡诌道:“客人说笑呢吧，这地方只存在传说里，不能作数的。画图时见这纸空出了许多，就凭空想象……把这地方画上去了。”
青年明显不信他，收回地图踏进门槛，又从怀里又掏出许多大同小异的地图，慢条斯理地一张张铺开，最后将霍风所画的地图也铺开，指着某处区域对比道:“你画的地图比我买的任何一张地图都精致巧妙许多，甚至比国内通用的世界地图还要准确细致，倘若没去过那个地方，想象得再好，只怕也画不出来吧。”
霍风涨红了脸，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买主，往往都是对症下药打发了，眼前这青年让他有些捉摸不透，偏偏又是自己粗心大意画的地图，若是被他人临摹复制，流传出去总是不好。
“这张地图除你我之外，还有其他人看过么？”霍风小心翼翼地问，眼底浮起一瞬间的杀气，手指慢慢摸上桌案上画图用的铁尺。
青年摇头，同时，头脑跟着霍风的手指方向转过去。虽然戴着维帽，他却似乎看得清布帘外的场景。
“嚓！”
几乎是一瞬间，青年退后几步，接住迎面劈来的铁尺，指缝间有血珠滑下来，却还能接住霍风的当头一拳，身体又退了几步，撞在贴满地图的墙壁上。
“我只想劳烦你带我去蜃楼之境，并无恶意。”青年被压在墙与霍风之间，微微喘气，加重字音，“这个地方对我很重要。”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似乎势均力敌，却互不相让，别看青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腕劲竟出奇的大，丝毫不输常年习武的霍风。
霍风不禁诧异万分，自知生平对手无数，也只年轻时落下一次败绩，打平是从未有过的事，更何况是青年那双看去白皙纤细的手，更是那样看似弱不禁风躯体。
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想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霍风不由得心生敬意，滋生出些棋逢对手的欣喜。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霍风收回手来，朗声大笑:“无知小子，你还不知蜃楼之境是个什么地方吧？我告诉你，那是个打着神话幌子的地狱，去了的人都会想着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地逃出来，绝对不想去第二次！”
青年的手放松开来，铁尺掉在地面，还沾着血。
维帽里传来他平淡的声音:“你去过，并且出来了。”
霍风欲言又止，盯着青年看了许久，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蓦地，他的目光转移到地面，那沾血的铁尺上。
铁尺散发着真金的光泽，已然变成一片金尺，金尺上的血红中带黑，细看时，那黑里还透着墨绿。
更诧异的是，血液里有枝细细的绿藤爬了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绿叶，在地板上匍匐蜿蜒，小蛇一般，直爬到霍风脚底下才停止生长，顶端开出几朵艳丽的蓝色小花，竟是霍风他生平未曾见过的植物。
金尺上的血已干涸，绿藤便失去生长的动力般，慢慢萎顿下来，花朵凋零，绿叶泛黄，再变枯黄，最后枯萎，直至失去生命迹象。
从发芽到枯萎，恍如昙花一现。
“你是什么人？”霍风惊问，盯着地面上的金尺和枯藤，心里想的是青年购图时付给的锭锭金块，必然也是些铁石之类变的。
豁然又追问道，“从蜃楼之境里出来的人？”
普通人断然不会这种变术，除非那个地方的秘术流传出来……
“她是这么说的。”青年抱紧怀中的坛子，言语间透出一股忧伤，“她说我是那个地方的人，必须回到那里去。”
霍风又盯着那坛子看了好一会，确定里面就是青年口中那个“她”的骨灰，知他已经是有备而来，脸色不由变了变，思量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表情很是无奈:
“也罢，我带你去，能不能过守界人那关就看你的造化了。”
顿了顿，看着地板上的金尺，神色肃然，“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
青年松了口气，弯下身，生涩地说出两个字:“多谢。”
“这句话就留着以后对我说吧，只愿你以后不要恨我才好。”
霍风苦笑一声，扶起青年，摇了摇头，转身摸出床底下一把锈刀，吹吹上面的灰尘和蛛网，又胡乱收走作图纸笔，冲青年招手，“这几日我正打算回去，让你小子捡了个大便宜，免费带你上路，跟我走吧。”
“那这些……”青年站在原地，指了指满屋子的锅瓢碗罐和满墙的地图。
“咋滴！让我带走啊，你给我背啊！”霍风嗤笑，瞧也不瞧一眼，从屋外灶炉边拿起火石，点出一束火，叫青年出来，然后将火束扔上房檐。
眼见着屋顶被烧着，不久便燃起熊熊大火，将一砖一瓦全部吞噬，火光飞舞中，霍风脸上的笑容更加释然了，转身走在前面:“我们走吧。”
青年紧步跟上，心知这中年男子性格直爽，颇有侠义之风，看来自己是找对人了。
霍风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看屋前的三棵婆娑树，又看看青年，问道:“那树是你弄的？”
“是的。”青年低头，略表歉意，“实不相瞒，我……不擅寻路，所以常用此树做记号用。”
“噗哈哈！”霍风忍不住喷笑出声，捂着肚子，“原来是个路痴啊。”
“……”
青年似乎笑了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蓝澈。”
“蓝澈？”
“嗯。”
“蓝为姓澈为名？”霍风顿住脚步，想起什么似的，似乎觉得这名字不合适。
“难道不是么？”青年问。
“嗨！没什么。”霍风拍拍脑瓜子，意味深长道:“人老了，很多事情都忘了，突然想起来时，也是够呛的——若你到了那边，便会明白，只有人才会有名有姓。”
青年欲言又止，恍惚间明白了什么，想来，眼前这人或许没把他当做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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