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炽眼

　　“糟了！是蛇魁！”

　　霍风恍然大惊，联想到记忆中的某种怪物，随后用肯定伴随着恐惧的声音宣告，一手提着刀一手拉着那个女人，回头又用命令的口气对蓝澈道:“现下可不是难过的时候，快随我上去，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蓝澈怔怔，看着沙土上的碎片，犹豫着什么。

　　“快点！”霍风怒斥着催促，“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蹭蹭。这次来的可比沙盗厉害多了，多半是从辟地渊里逃出来的蛇魁，专吃各种人妖鬼魅，若被它吞下了，灵魂永世不得超生，连转世的资格都不会有！”

　　说完，拉着女人往沙坑上爬，爬到一半，回头见蓝澈还愣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抓了把沙土，狠狠撒过去，咒骂道:“特么的，当初找上门要老子带你来，现下你又不走了，真是——”

　　远方“秃噜”声响，是兽类吞吐的声音，紧接着有个白色的东西从上空抛落下来，打断了霍风的话，霍风定睛一看，竟是一副整个的新鲜骷髅，完全不带一丝血迹，血肉被剃得干干净净，从手腕处的一个洞可以判断出，是沙盗中的老三，他的手腕之前被蓝澈的藤蔓穿透过。

　　身后不断传来沙盗的惨叫和某种兽类吞吐食物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近在咫尺。

　　女人两眼发直，面色发青，吓得浑身哆嗦。

　　蓝澈看到那副骷髅，似乎终于确定了霍风所说的话，又似乎不得不抛弃最重要的东西一样，双手紧握着，在最短的时间内终于做好了决定，对霍风道:“你们先上去，我会跟上的。”

　　“那你快点啊！”霍风叮嘱道，拉着女人继续往上爬。

　　好不容易爬到沙坑上，眼前一幕足以震惊所有人:

　　黑暗中有无数只绿色的眼睛在动，忽上忽下，忽明忽灭，仿佛夜空中四处游荡的巨型萤火虫，又像是横在半空中的绿色波浪。

　　若再看得仔细一些，将蛇魁的黑鳞与夜色区别开来，便很快能辨别那一条条粗壮如柱的轮廓在扭动。

　　蛇者，无手无足，魁者，身高体大，所谓蛇魁，便是集两者于一身。

　　在奔逃的沙盗群后方，一条条高达五六丈、身披黑鳞、鬼怪般恐怖的蛇形怪物尾随跟来！

　　顷刻之间，蛇魁们挨个排成一排，有序游近，两人面前立刻出现一座高耸的“黑墙”，沙漠里的涌浪被这座黑墙严严实实地堵住，风沙从很高的夜色里飞扬开去，呼啸声蓦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压顶的窒息和令人作呕的腥腐之气。

　　霍风下意识捂住口鼻，尽管如此，他爬满沟壑的老脸上还是做出恶心的表情，心底暗暗地骂:特么的，未深那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守界人做得也太失败了吧，怎么连这种怪物也看不住，竟然放到东洲大陆来了？

　　“快逃啊！”

　　“今天真是见鬼了！”

　　“佛祖，菩萨，随便哪个地方的神，请救救我们！”

　　“今日若能活下去，我们以后再也不作孽了……”

　　人在临死之前会做两件事，一是忏悔，二是求神。

　　去而复返的沙盗惊恐万状地跑过霍风身侧，个个皆是大步流星争先恐后，生怕下一个与死神擦肩的便是自己。

　　后方早已不见了骆驼，或逃或被吃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可没人在乎畜生的死活。

　　霍风扫了一眼沙坑——不，现在已经不是沙坑了，是一丛遮天蔽日的婆娑树林正在拔地而起，枝繁叶茂，争相往上攀延，高度令人望而却步。

　　树林生长的速度竟比蛇魁爬行速度还快，在蛇魁快要逼近最落后的一个沙盗时，刹那间拔地而起的婆娑树猝然挡住那群蛇魁前伸的血盆大口，堪堪将暗夜里的无数双绿眼睛挡在高林之外。

　　这块绿色的屏障横向丛生，高度盖过蛇魁，密密匝匝的，宛如一道天屏，将危险恐怖的蛇魁和逃跑的人群完全隔离开来。

　　蓝澈站在树林顶端，俯视着一片葳蕤林海，以及林海下无数只绿幽幽的大眼睛，心里的失落和悲伤终于得到缓解，他陡然有种想要葬身此地的快感，哪儿也不想去了。

　　蛇魁群被挡住脚步，互相之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盘算好似的，有组织有纪律的让个头更大的同类先上，然后相互之间盘缠着，扭曲着，竟将整体全部连成一条长达数百尺的黑色纽带，极快地攀上婆娑林，同心协力，企图跨越那个望而生畏的高度。

　　霍风猛然想起蓝澈说过，婆娑树是做记号用的。

　　这片沙漠有什么值得标记呢？

　　自然是有的，他那坛子里的骨灰纵然随风而逝不知去向，但其大体位置还是在沙坑之中，这么说来，眼前这片遮天的婆娑树林就说得过去了。

　　只是，逝者已逝，再如何标记，不过是画蛇添足徒增悲伤罢了。

　　“蠢货，快滚下来，跟老子走啊！”霍风冲林子上的蓝澈吼叫，“你挡不住它们的！逞什么能啊！”

　　蓝澈侧头瞥了一眼林子下方，霍风的身影只在他眼里形成一个黑点，实在渺小得很。

　　“你们快走吧，我会跟上的。”他轻轻地说，不知道霍风能否听见。

　　他知道霍风是个极其仗义的人，一路上没少对自己照顾有加，只是，如今自己已无意再与他同行，留下来为他争取逃亡时间也是极好的。

　　霍风竟听到了他的话语，立马意会到他的言不由衷，登时怒火攻心:“混账东西！”

　　然而，面对眼前高耸的树林，以及那高高在上的人影，更多的是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霍风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锈刀，却顿住了:魔阴刀，要是魔阴刀在的话……

　　女人拖着霍风跑了几步，他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在地，拳头渐渐握紧，青筋凸起，又挣扎着松开，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极其艰难的决断，最终，他仰头大笑起来，拽着女人大步往前跑，近乎发狂地咆哮起来:“哈哈哈！你们想死就死吧，关老子什么事！哈哈哈！”

　　蓝澈看着霍风跑远，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笑了。

　　他说的是“你们”而非“你”，看来，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这时，第一个爬上来的巨型蛇魁张大嘴巴，龇牙咧嘴冲蓝澈咬了过来。

　　蓝澈身子一斜，险险躲过，手里放出一条藤蔓，毫不犹豫地刺出去，藤蔓尖端发出刺啦啦的声响，只在蛇魁厚厚的鳞片上戳出浅浅的痕迹。

　　蓝澈一惊，还没来得及预测，两条蛇魁紧跟着袭击而来，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居然同时发起进攻。

　　蓝澈只来得及用手去挡，刹那间有千枝万叶从手间长出，组成一片厚厚的保护屏障，却仍然抵挡不住四条蛇魁的蛮横力道。

　　平地造林已让他消耗了大部分体力，肢体行动多半有心无力，加上本就抱着一死的意愿，与身躯庞大的蛇魁斗起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紧接着，数十条蛇魁也爬了上来，它们目标一致，一下又一下地啄着蓝澈建起的保护屏障，不消几个数的时间，那屏障悉数粉碎，露出后面瘦削的青年来。

　　其余的蛇魁居然不忙着去追逃跑的其他人，都伸长脖子冲着蓝澈的方向，密密匝匝簇拥过去，张大嘴巴，疯狂扭动着，发出有节拍的秃噜声。

　　看样子倒不像是捕猎，而似在举行一个隆重的狂欢仪式，行动间更像在跳舞，张开的血盆大口仿若一个个大笑。

　　蓝澈不断退着，直到林海边缘，然后毫无预兆地从高空跌落下去。

　　蛇魁群同时停止扭动，竞相追咬，一张张血盆大口只向着青年下坠的方向。

　　要死了吗？蓝澈微笑着，随即感到浑身愉悦起来，那久久迂回在心底的诸多遗憾慢慢散去，幻化成漫天飞沙;胸腔里那股生涩又沸腾的情愫，也在这一刻跳出了身体，随风飞远。

　　家族，亲人，身世，力量……那些从未弄明白的东西，就不明白吧。

　　夜空中有沙粒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迷乱了双眼，连带着他对蜃楼之境的神往，也一并淹没。

　　阿翡，对不起，我们都去不了那个地方了……

　　但是，我们还在一起，我不想让你独自一人留在沙漠里……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你的灵魂去了哪里，天堂还是地狱？

　　我都随你而去……

　　他保持着笑意，任由身体下坠。

　　这片婆娑树林，标记着她的、也即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不知不觉间，停止了下落，像是着了陆，却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疼。

　　远方，又或许是心底，隐隐有个陌生女子的声音传来，萦绕在耳畔:

　　“阿澈，你累了……睡吧，醒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蓝澈顿觉困意席卷而来，睁不开眼睛，四肢乏力，身体轻飘飘的，秋叶般悬在空间某处，只能模糊地问着那个声音:“你是谁……”

　　天地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他强撑困意等了一会，却没有人再回答他，他也彻底的睡过去了。

　　轰！！！

　　尘封千年之久的大漠深处，极暗的地平线上，突然射出一线刺目的金光，瞬间穿透天与地的尽头。

　　苍穹之下，那曾经只现世过一回的神秘光源照亮了所有一切，就连天地都为之一颤！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空白！

　　如若有人能暂停这惊世骇俗的一幕，便会震撼于这世界都为之空白的一瞬，世间所有一切，包括时间，空间，都在这个瞬间断开了，寰宇天下，皆是一片不知纵深的空白，似乎除了光源本身，其余一切尽是虚无！

　　简直比幻觉还短暂的一个瞬间！

　　许久过后，大地深处爆发出隆隆的轰炸声，地表豁然裂开了一个巨大口子，地底的炎层向上翻涌，照得整片旸古沙漠炽红一片，宛如一只正在睁开的地狱火眼，疯狂向外迸射岩浆和烈火！

　　与此同时，与火眼对直的高空彼岸，风卷云涌中，也发出霹雳炸响，万千闪电雷暴汇集一处，从厚厚的云层中缓缓探出，那居然……是一只深邃的苍穹炽眼！

　　两只巨眼隔空对视，仿佛亘古以来，天与地初次觉醒，第一次睥睨苍生！

　　在雷电和炽炎交汇的刹那，火光与电光融为一体，扭动的蛇魁群陡然间化为乌有，灰飞烟灭！

　　连惨叫也来不及！

　　光与火的缝隙间，一个微弱的蓝光从中飞溅出来，滑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向着沙漠西方的尽头飞去，很快消失在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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