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别有洞天

林青青走进这个叫云霓的客栈。

客栈是一圈两层木屋围起来的四合院，中间天井开阔，有树有花，有古琴有手鼓，院子一角大树下摆着一张硕大的根雕茶台，一圈木墩围着。

一个特别美丽的女人坐在茶台后面。看上去三十多岁年纪。她穿着一条修身曳地长裙，深红色的布料上描绘着绚烂的各色大花，却一点都不觉艳丽，因为她的脸压得住那艳丽。她的皮肤黝黑却十分洁净，五官都大而深邃浓酽，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披垂到腰际。两道长长的柳眉斜斜入鬓，一双凤眼似睁非睁，只在青青走进客栈的时候抬了抬。

不待青青开口，她便指一指茶台对面的木墩，示意青青坐下，然后专心熟练地泡茶。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过来侍立，女子说了声“202”，声音里似有丝竹之音。那侍者便提起青青的行李走了。青青目光追随侍者顺着木楼梯上到二楼，看他撩开红底上绣着繁复缠枝花纹的门帘进去了。

“请。”女子的声音传来，请青青喝茶。

青青端起黑油油的茶盏啜了一口。从未尝过的甘冽茶香，后味有一点点苦在口腔里弥散。好迷人的口感，青青不禁又尝了一口。

“好茶。”青青赞道。

“放不下？”女子问，声音婉转清扬，令人如沐春风，没头没脑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熨帖。

没有待客的寒暄，没有对生人的询查盘问，直击心灵。青青身心为之一松，卸下初到陌生地方的戒备。一定是表哥已经交代过关于自己的事情。

青青问：“您就是客栈的主人吗？”

“是啊，我就是云霓。”女子微笑。

客栈叫云霓，女主人也叫云霓。好名字，多彩灿烂，只可仰观不可亵玩。

“我表哥安和夫介绍我来您的客栈。我叫林青青。”林青青还是做了自我介绍。

“哦，安导演的表妹。他几个月前在我客栈小住过，既然他推荐你来，就安心住下吧。”云霓微笑。

青青把空茶杯递过去，云霓再斟满。一双美目在青青身上逡巡。良久，云霓问：“你做出了选择，做了自己能做的，却越来越不开心，为什么？”

青青抬起头看着她，云霓的大眼睛里有深深的了解和肯定，也有亲切的鼓励。古筑宁静幽深，伊人美丽温馨。青青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仿佛一直就在这里与她倾心相谈。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青青淡淡吟诵。多日来，这首词作便默默在心头翻来覆去。

云霓随口应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两人巧对，应景应心。四目相望，青青知己之感顿生，不由细细思量。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云霓又说道。

青青已深思良久，看着云霓云淡风轻的面孔，心下忽有所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匆匆，是我看不开，竟拘于一时之困，久久难以释怀。如蒙不弃，可否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两个美丽的女子相视笑出声。

人生多少无奈事，避无可避也无须避，贵在懂得去排遣。古往今来多少高才大贤尚且历经坎坷，在人生中起起落落身不由己。一个学历史的人，居然忘了人生自古无坦途，不过遇到命中注定的一点情爱得失，就茫然失措，何其可笑。

青青精神一振，笑问：“可有好酒？”

“当然有。虽是无名村酿，却不输国酒。你真是难得的妙人。”云霓笑着说。

云霓吩咐厨房备了两三样小菜，在自己房中与青青对酌。

其实青青随安若兰，属于好酒能喝的类型，只是安若兰从来管束得紧，不许青青喝。王赫却是见识过林青青喝一点酒就星眼微饧香腮带赤，别样美艳，明白了安若兰的担忧，也再不许她多喝。今夜，竟能遇到云霓这样的知己，她三言两语点拨，林青青顿觉开怀，跃跃欲试，欲图疏狂一醉。

三五杯下肚，青青已略有酒态，逸兴横飞，言语行动却丝毫不乱。云霓暗叹这样的女子真是少见，不禁注目许久，徐徐说道：“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给自己设置牢笼？”

“牢笼？”青青把筷子放下，不解。

云霓的目光在林青青脸上停驻半晌，说：“幼年失怙的悲伤，你一直没有走出来。”

表哥连父亲早逝的事都跟云霓说了吗？

“你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吗？”云霓见她不说话，追问。

酒意已经有些上头，青青心头微痛：“以前我以为是，直到这次我被逼离婚，梦见了先父，才明白从来我心底里最想依靠的人只有他。”泪水突然就扑簌簌地流了满脸，她的声音哽咽了：“我知道他一直在冥冥中关注着我，只是没有办法回来，没有办法保护我，他一定急坏了。”

她啜泣着。

“怀念故去的亲人是人之常情，但人们通常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化解失去亲人的伤痛。你却不是，你始终没有放下那种痛苦和恐惧，把自己困在里面，以至于，以至于不能怀孕生子。”云霓声音有些沉重。

林青青震惊地看着云霓。恐惧？以至于不能怀孕生子？直到病中梦到父亲，她才明白自己没有对父亲的英年早逝释怀。但这与自己不孕有关系吗？

“你少年淹蹇，多半受人冷眼，过得屈辱。”云霓看着她深思地说。

这就不可能是安和夫能知道的了，虽然和舒启祥说过，但舒启祥会珍藏这个他和青青之间的秘密，不会告诉安和夫。青青突然就明白云霓善于观相读心，她是异人。

云霓见她一副恍悟的表情，淡淡一笑，继续说：“受人欺负的时候你没有得到保护。没有得到保护也不是你最害怕的，你扛得住。你恐惧的是不可控的命运可能会让你有一天无法保护你的孩子，像你父亲一样，看着孩子受苦受难很着急，却无能为力。那才是你真正的恐惧所在。”

林青青默默听着，一时泪眼迷濛，一时似有所悟。

如果不是云霓层层剖析，青青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命运怀有深深的恐惧，她所有外在的努力都是为了治愈童年失去父亲的悲伤。过去她是有些自傲的，觉得自己虽然在艰难挣扎的时候多少带着点自保的自私和封闭，但能保持内心的善良，保持智慧通透，觉得自己高于一般庸碌的人群。

此刻，她却看清了真正的悲哀所在。她不仅恐惧自己会像父亲一样早亡，还恐惧与王赫爱得太深，所谓情深不寿。所以知道王赫和高静有了孩子的那一刻，她其实是如释重负的。潜意识里暗暗庆幸命运是以这种形式降临，不是王赫或是她早亡。另一只鞋子终于掉下来，潜意识里的担心如此应验，她甚至为此松了一口气。生离死别她都恐惧，相权之下，生离当然要好得多。

她为自己一直生活在恐惧的牢笼里感到悲哀。

“跳出悲伤牢笼，不要轻易否定自己，你有慧根，一点就透。未来你将继续成长，真正强壮起来。”云霓的声音又在耳边缓缓响起：“成为那些给你温暖和鼓励的贵人中的一员，去温暖陪伴治愈那些和你过去一样悲伤恐惧的心灵，甚至做得更好，因为你真的很优秀。”

夜色深深笼罩了古筑幽深的院落，静谧安详。

一夜好睡，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深沉睡眠。陌生地方本应该睡不好的，但这里是个神奇之地。林青青伸展身体，感受皮肤接触到织物的柔软，脑中一片清明。屋里的布置好生大胆夸张，大红大绿靛蓝却毫无违和感，反倒有种回归自然的淳朴。淡淡弥漫的花香令人精神愉悦，唤醒深层自我。她舒展开来，吐纳着陌生崭新的能量。

走出房门，院子上方的一方天空湛蓝如一块透明的美玉，好像只要你目光能穿透它就能看见那上面的别有洞天，但你就是看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林青青整日跟着云霓，或在院子里喝茶谈心，或去市场采购，或帮云霓算账。云霓先是由着她，看她慢慢真的开心起来，就赶她出去走走。“彩云之南盛景绝美，你来都来了，何不去吸取一些自然的能量。”

林青青跟着云霓这些日子，心里有一个念头起起伏伏，此刻觉得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平静而诚恳地说：“你说我有慧根，能否收我做弟子，跟着你修行？”

  云霓并不比青青大几岁，此刻却像一个高僧伸手放在青青脑顶轻抚，莫测高深微笑道：“每个人来世间都是带着使命而来，虽然使命不同境界不同，但都一样渡人渡己。只要有心，在哪里都是修行。并且，”她的声音空灵清亮：“能在尘世中播撒大爱，功德无量！”

林青青有些失望，不得不放下出世的心。看着云霓那深邃的眼眸，就像那清澈湛蓝的天空，通透，抚慰人心，给人力量，却怎么也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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