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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刘二路过登闻鼓司的时候恰巧赶上他们扔张龄官出来,张龄官一身粗布的衣裳,满是斑驳的血迹,头发也乱糟糟地粘在脸上,倒是不知道是被什么粘的——如果刘二是一个只生活在小说里的人物,那么此时张龄官的脸上应该也是血迹。

        但刘二不是。

        刘二是一名有正常思维的成年男性,他确实被此情景震撼了心灵。同时他也想到,这孩子脸上肯定是鼻涕眼泪一大把。

        心里委屈的人,委屈到了极致,不管是什么人,都是要落泪,要哭泣的。只要是哭,就不会没有鼻涕。

        刘二过去扶起他,他果然是在哭,他哑着嗓子问刘二:“这位官人,您有手绢吗?”

        刘二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白绫子递上去。张龄官擦了擦脸,惊道:“您这是?”

        刘二点头,“我今日本是想自我了断。”

        张龄官的委屈在古往今来可以说是很常见,村里的富户强抢田地,县官收了富户的礼,不敢言语。他一路告状到京城,却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

        刘二边扒拉着饭边问,“这位富户能力倒是很大,手伸到了中央。”

        “不是他,是那位县令。”

        “县令就更是厉害,三司的人也都要为他说话。”

        张龄官一愣,刘二没看见似的继续吃饭。

        过了一小会儿,沉默的一小会儿,刘二又说,不如你就跟我说实话,你也看见了,我就是个落魄潦倒的估衣铺老板,也不可能给你散播到哪里去。

        张龄官到底还是个孩子,听他这么一说就哭了起来,粗声粗气地哭,“我不瞒您,我也是一心求死。我喜欢的女孩儿进宫去了,我想以一死明志。我要是被登闻鼓司打死了,这事儿准传到皇上耳朵边儿,她就肯定能知道。”

        刘二:“我刚都跟你说了,别骗我。小小的年纪,心眼倒是不少。”

        张龄官于是也不哭,却也不再说话,直到这顿饭吃完。

        饭吃完了,他跟在刘二的身后默默上楼洗脸刷牙,跟着刘二换好寝衣,甚至跟到了刘二的身后,打算和他大被同眠。

        刘二看看他,张龄官坦坦荡荡:“我怕官人您夜里寻短见。”

        “你弄脏了我的白绫子,我今天不会去死了。”

        “我骗得你,你未必就不会骗我。”

        刘二转身走了,离去之前还贴心地吹灭了蜡烛。张龄官眼睛一闭,一夜无梦。

        刘二的估衣铺在街尾,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街头。作为最末的一间,他紧挨着宫门,这几年他无心生意,自家门口经常被摆上各类小摊子,他见了也不去撵,偶尔还下楼去吃几口馄饨。

        刘二独居,身量并不很高,常年面色苍白,如地下钻出的厉鬼,眼眶发青。但若有人能克服恐惧,细细看他,就会发现这人生得隆鼻阔颐,双目狭长,可以算得上是半拉标准美男。不过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这点。

        张龄官年龄成谜,也许是十四,也许是二十四,他一张圆脸,天生不显老,再加上他是个骗子,就更加让人难以捉摸。

        张龄官起了个大早,刘二起得就更早,他正在院子里喂鸟。

        张龄官抱着膀子靠着柱子,在熹微的晨光里眯眼,“您要是死了,这鸟怎么办?”

        “留给你。”

        “倘若那天没碰见我呢?”

        “那就放了它。”

        “您今天要去干嘛?”

        “买白绫。”

        “我和您同去。”

        于是吃过早饭,他们一起去购买凶器。

        一路上张龄官叽叽喳喳,“您是估衣铺的掌柜的,为什么还要去别的地方淘换白绫子?您要是没碰见我,那死后岂不是要很多天才能被人发现?身躯腐烂在这儿,这房子以后就再没法儿住人啦!还有,我觉得您也许是不想死的,您厨房里的大米还够一个人吃半年的,您还晒了土豆片不是吗?”

        刘二觉得世界很聒噪,选择一言不发。

        到了布店,布店掌柜的是个西域女郎,比刘二高半头,跟张龄官差不多高。她一头红发像是燃烧的火焰,穿上内地人的衣服,显得非常地拘束。

        她见刘二来了,有点激动,“你又是来买白绫子的?我昨天跟你说了,那是我们店里的最后一块,之后要是再想要,就只能去棺材铺买啦!”

        刘二想了想,“彩的也行。”

        他们二人拎着一卷红布回到了家,张龄官捧在手里,“想给官人做朵红花。”

        “你什么时候还去告状?”刘二咽下一口茶。

        张龄官:“后天,今天明天说好了,他们休息,我也休息。”

        张龄官真的趁着刘二做饭的时候给他做了一朵大红花,剩下的绸子又不够刘二上吊了。张龄官戴着这朵大红花,像一名状元郎一样地坐在刘二对面吃饭。

        刘二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看了看张龄官,“倒像个状元。”

        张龄官笑起来:“我真的当过状元。官人您信是不信?”

        刘二点点头。

        “这个怎么倒是信了呢?”

        刘二并没有跟他解释很多,但深究起来,原因倒是很复杂。昨日的刘二是一心求死的刘二,张龄官作为他生命中大概是最后一个出现的人,他有一定的立场和他较真儿,和他进行人生的最后一场抬杠,所以他的脑子在线,但凡是有一点不对的地方,他都会下意识地反驳,只是这反驳被蒙上刘二的个人特色,看起来像是早已掌握了一切似的。

        今日的刘二求死之心并没有那么迫切,就像妇女同志每月的情绪波动一样,刘二也有波动。刘二的自杀仪式作为他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也会随着心情的波动而产生一些变化。

        刘二目前的生存乐趣就是体会每日的变化。

        今日的变化:信任一切。

        其实刘二和张龄官本是这京城里最不寻常的两个人。

        骗子张龄官是前朝裴将军的一把斩蛟宝剑,本是一直被挂在老皇帝床头,帮他斩去梦里的冤孽。只是太子为了能够快点登基,拿着它亲手宰了自己的爸爸,而它遇见所谓真龙的血,就化作了一股罡风,直吹出了殿外,呼啸山林。

        不过这也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儿了。

        张龄官自己作为一把剑,杀气本身就重,再加上赶上了儿子弑父这种人伦惨案,所以体内总有压不住的邪火,直烧得他心神错乱,面如红枣。为了消除这股邪火他试了很多方法,比如泡冰水,最终结果是水咕嘟咕嘟地开了;去妓院,姑娘们嫌他身上热,都不理他;修禅,这就别提了,压根儿就是伪科学。

        在漫漫长夜里,张龄官满脑子都是对那位新帝的问候:□□妈。

        转念又想到他妈就是老皇帝的皇后,而这位皇后与张龄官的前任主人裴将军恰巧又是一奶同胞,这么讲的话,他就是对自己家姑奶奶不敬。

        张龄官只能将这句话勉强改为:操新皇帝本人。

        后来张龄官渐渐发现,唯有学习,才能压制他身体里的这股力量。

        唯有学习。

        他中了状元,混过一世又一世,又苦于不能暴露身份,就只能随便做做这样,也不能干出太大的功绩。

        再后来他偶然发现,挨打也可以。

        反正也打不坏他,他钢筋铁骨。

        那就挨打。

        挨打是比学习轻松多了。

        白杨和垂柳,风雨忧愁。张龄官也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活过来了。

        刘二的故事就简单许多了。

        他是个现代人。

        为了不落窠臼,我不会让他成为和我,作者,同样年代的现代人。他该比我走得更远,或许是2050年,或许是2100年,总之是未来,或许那个时候地球开始坍缩,世界不复存在,但是我,是可以信口开河地,把刘二设置成那个年代的人的。

        碍于想象力的不发达,我又编不出那许多的先进。于是只能让刘二委委屈屈地生活在过去。

        而这过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显然也并不可考。

        刘二在原本的生活中就是个失败者,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吧,总之就是过得不甚如意。穿越后他就更不如意。这位估衣铺的掌柜的也叫刘二,不过现代的刘二是真的叫刘二,而掌柜的叫刘二,只是化名。

        这位掌柜的身份尊贵,在家时人家叫他二公子,出门后鞍前马后都唤他八千岁。

        皇上一万岁,娘娘千岁,最有势力的大太监我们叫他九千岁,而这位掌柜的,是八千岁。

        刘二显然是不会生气的,那我就告诉大家他的身份——他就是大太监收养的第二个儿子。

        刘二是不会生气的。

        刘二只是想死。

        一心求死。

        刘二刚穿过来的时候还好写个日记什么的,他最初的日记是这样的——

        穿越了。

        竟然是个太监的儿子。

        不活了。

        重穿。

        至于刘二一张不咸不淡的脸,这个倒不能怪八千岁没打下好的基础。

        现代的刘二小时候身染沉疴,治好了留下了面瘫的后遗症,渐渐地他也就不喜欢做表情。而八千岁原是这条街上最爱说爱笑的掌柜的,街坊邻里都很喜欢他。

        要说刘二和这位春风得意的太监儿子有什么相同点,除去他们都是男的之外,他们也都对同性怀有着强烈的情感。

        只不过根据刘二找到的资料来看,八千岁恋爱对象的乃是自己的干爸爸。

        这也是压倒刘二的最后一根稻草。

        穿过来的当天晚上,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八千岁家翻了个里外通透。最后在八千岁的床底找到了一沓书信,闻之气味芳香,观之保存完好,让人八卦欲望膨胀。

        打开看却是晴天霹雳一般。

        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在信中亲切呼唤八千岁:仲卿吾儿,见信如见卿卿。余日思夜想之事,无非陛下同你。白日思陛下,夜里望白日——

        看到这刘二有点疑惑。

        夜里望白日?夜里想着白天?

        抬头一看下一行的第一个字:你。

        夜里望白日你。

        刘二上大学时候因为羞于表达自己的取向,矫枉过正,就拼命伪装自己对女人兴趣很大。求仁得仁,众人都以为他是淫棍,于是送雅号:淫棍。

        刘二觉得自己并不如这老太监下流。

        转念一想,或许这是八千岁和老太监之间的情趣也说不定。

        可是他一个老太监,又如何当攻?

        下个月月初,也就是五天之后,老太监就要随圣驾回銮了。

        也就可以回来白日刘二了。

        刘二本是一心求死。

        只是他在碰见张龄官的那天晚上做了一夜的梦,梦见张龄官冲他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那天他是因为心悸而从梦里惊醒的。

        是心里悸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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