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天上下大雪,地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刘二起夜的时候发现外面下了雪,大片的雪花扬下来,不光白狗肿了,远处的房檐屋角也都纷纷肿起来。
却说这张龄官做剑之前也曾是一条恶蛟,这个故事放在如今大概可以变成一部反类型化的作品。屠龙少年最终变成了龙,而龙变成了下一任屠龙少年手里的兵器。张龄官修习西方计算之术的时候常常想,也许屠龙者和龙,以及龙的兵器之间,一直都是数量守恒的关系,三者相互转化,而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独自成为了旁观者,恰巧参透了其中的道理。
但这道理他又不能和寻常人去说,和一个打铁的说:嘿你知道吗?你在打龙。
他肯定是要被扭送官府,被认作是精神出现问题。
刘二过来给张龄官关窗户,张龄官迷迷糊糊地听见动静,警觉地醒了,他知道刘二还在窗前站着向这边看,就开口问:“官人你相信这世界上,龙,杀龙的,还有屠龙的宝刀,其实都是一拨人扮的吗?”
前面咱们已经说过,刘二今天给自己的设定是百分之百相信满嘴跑火车的张龄官。
于是刘二说我信,他接着又说,你这个名字,我曾在一本书里见过,那个女孩儿长得很像全书唯一的女主人公。
张龄官咧嘴,“瞎起的,我们乡下人哪里识得几个字呢?那位女主人公最后如何了?”
“死了。肺结核。死之前还烧了她和情郎往来的书信,她自己的诗。”
张龄官叹气,“可惜了。”语气真诚,似乎真的是为她感到惋惜。
今天是他们相遇的第三天,一大早,按照惯例,吃过了饭,他们就要结队去布铺购买凶器了。
今天红头发老板娘不在,换了一位她的黄头发姐妹。这位姐妹更加丰满,衣服更加局促。这位姐妹也认识刘二,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并告诉他白绸子没有了,或许他喜欢更加耐用的老粗布,或者是这款白底蓝印花的花料子——这块布料被着重推荐,黄头发考虑到刘二上吊之后,张龄官或许还要继续生活下去,这块蓝花布做个门帘也是非常合适的。
他们决定购买这块蓝花布。
往家走的路上,迎面来了一位身量高挑,眉目艳丽的时尚女子。她穿一条到脚踝的长裙,上身却只穿了一件背心,在初冬的白日里光着两条健壮的膀子。她看到了刘二,兴冲冲地过来同他打招呼,又看到了张龄官,也对张龄官报以了同样的热情。
这位是现代的刘二在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得知八千岁和老太监的私情后,现代的刘二效仿刘伶,妄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个女孩儿正在他家偷东西。奇怪的是她明明被主人发现了,却也不慌不忙,搞得刘二误以为她是八千岁刘二的好友,于是对她进行了颇为丰盛的款待。
二人交游几日,彼此看着都不烦。此时女子说出真相,她并不是八千岁的好友,她的的确确只是一位过路的梁上君子。她告诉刘二她叫高阳,但这并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她自己也记不住了,只知道是姓李。
为了方便我们就叫她李高阳吧。
李高阳和两人热情拥抱,张龄官近看才知道她并非是涂了胭脂,而是喝了酒,脸上由内向外自然地透出红晕。她醉醺醺地胡言乱语,“这世上,只有我高阳睡男人,没有男人睡我这个说法。”
三人回了家,张龄官给李高阳擦了脸,又找出一件棉衣给她披好。刘二在他们旁边认认真真地往房梁上搭花布,无奈身高不够,搭了几次都没挂住。
张龄官:“你先放那儿,一会儿我帮你搭还不成吗?你先过来看看你相好的。”
“这不是我相好的。”刘二走过来,拍拍李高阳的脸,“嘿醒醒。”
李高阳人虽醉着,脑子却是清醒的,她杏核似的大眼睛含着水,抬头看刘二,“你倒是告诉告诉我,我为什么要醒?”
刘二一时哑口无言。
张龄官把李高阳稍稍立着,安顿在床上。到了客厅先是来了一口酽茶,这才算是恢复了五官的作用——刚才就好像都被酒气蒙蔽了似的。
“官人,这人是干嘛的?”
这人是干嘛的呢?
她是京城里的头牌娼妓,是乐坊的教头,是卖豆腐的,是强壮的女刽子手,也是位非常虔诚的佛教徒。刘二摸不准她是否也是个骗子,也许她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李高阳和刘二认识的第二天。李高阳说刘二我也不能白拿不说,还白吃白喝你的,要不你看看我值多少钱,咱们按价钱折算一下吧,最近我就不做生意了。但是晚上我可以跟你搞,白天我还是要出去偷东西的——噢不是,还是白天咱们搞吧,晚上我出去偷东西,这样被发现的可能性还能小一点。
刘二说我出于生理原因并不想搞你,你也不欠我什么,你把你来历说清吧,我也不算是稀里糊涂斋了你一顿。
李高阳首先是说,看你像是个明白人,你不要嫌我卑贱,我曾经是最高贵的人,所以如今就算是我低进了尘埃里,也是我自作自受,不是我落魄了。我人生里不存在落魄这俩字。之后她说,我这么努力其实无非是想多赚点钱,我这个人精神世界很充实的,我是潜心礼佛的。我曾经许下宏愿要修一座寺庙,供奉五百罗汉,我目前正在攒钱。
刘二就问,你修寺庙做什么?
李高阳不无向往:我要和最好看的小和尚睡觉。只睡最好看的。而且我只睡一个。他不可以为了我还俗,他要受折磨,一边爱我一边爱佛;其他的和尚也要受折磨,一边看着他荣华富贵,一边暗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被我选中,一边还要做出假道学的模样,批判我俩。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不要以为躲到佛门圣地就可以一点罪都不遭,你问菩萨她全然快乐吗?我觉得未必。避世倒不如入世,如果他们能预知自己即将遭受的心灵上的煎熬,而这煎熬恰恰是由我一手制造——当然我不会放过自己的,我也在这煎熬里。那么我们可以说是获得了另一种快乐,这是先知的快乐。从某种程度上讲,真正的佛门中人未必如我们心静。
刘二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跟着点头。
李高阳曾为女道士,广招入幕之宾。
“我作道士的时候其实还蛮痛快,大家都披着一层皮交流,我高高在上,他们却也不低。让我有点遗憾的是我没赶上好时候。当时我家里人觉得这个不错,后辈的女孩儿就都要跟着学。最出名的,你老实,未必认识,一个叫无上道一个叫无上真。她俩才是真又当又立,而且立得比我更高明。就是到了如今也没听说有人说她俩不好,反倒是不喜欢我的甚众。”
张龄官摸摸脑门,“她倒坦荡。坦荡得让我个男的汗颜。”
又是一天的黄昏,李高阳堪堪醒酒,走到厅里来,看见刘二正给一块蓝花布匝边儿。张龄官一会儿跑过来,又递过一块来,“这个不用匝,熨熨就行,可以糊窗户。”
李高阳要走,刘二喊她:“不留下吃饭吗?”
“不吃了,我今天晚上陪酒席。”李高阳大步流星地走了,也没给刘二把门带上。
刘二缝着边,心里也犯嘀咕: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眼看着离老太监回来日他的日子的越来越近。是悍然提起裤子反抗老太监的强上?还是一抔黄土掩埋这半生的风流?这两种,究竟哪种更高贵?
他所在的年代人们对于□□这件事态度明朗,高度的经济发达并没有促生发达的精神文明。一切不利于社会的□□便都是应该废除的。起初人们提出这个是为了禁止妇女买卖等违法犯罪行为,而同性恋性行为作为有利社会安定的一种□□方式,侥幸被纳入了不被废除的领域。这样简单粗暴的一刀切使人欢喜使人愁。我们也说了,经济是高度发达的,然而精神跟不上。于是就有了像武周时期的酷吏,像明朝锦衣卫这样的组织。他们无孔不入,高度森严的等级制度让人时刻身处一双双眼睛的监视下。
父亲抚摸女儿的头发,被认为是有违法□□倾向,打入牢房——乃是因为这位父亲的政敌在捣乱;青年男女相亲认识,桌下也会忽然冒出一张脸——请二位不要谈太多与结婚无关的事情,不要谈论文学和艺术,多谈论身体状况,这有利于建设我们的国家。于是现在相亲女孩儿的开场一般都是:“你好,我孕产史0-0-0-0,绝对有利国家,我是大大的良民。”
至于最后这项政策为什么会被妖魔化,哪怕是刘二已经到了如今这个社会,他也还是想不清。他本想着在另一个世界是孤儿的自己,到了这儿或许可以收获父母和师长,他们彼此间交流学习,兴许有解开心口疑问的一天。
张龄官坐在他旁边,“你想的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刘二停下缝布的手:“那你倒是说说我在想什么。”
“一个人在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的时候,往往有两种表现。第一种是极度的抗拒,一般没长大的成年人都是这样,像小孩子一样,觉得世界非黑即白;第二种就是徐徐图之,必要的时候愿意舍得一身剐。”张龄官难得认真,“如果你提出一个想法,要在朝廷上下推行,而我不同意,但是我权势还不如你。我就只能把你的想法往极端了去实现。这样大家顺藤摸瓜,能想到是我在搞鬼的,只是少部分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愿意开口;而大部分人却会觉得,是比我处在更高位置的你,在图谋不轨。”他歪着脑袋看刘二,“你是那大多数吧。要不然你也不会疑惑了。”
刘二懒得去问张龄官为什么能看透他的内心,总之问题解决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张龄官只是偶尔的时候能感觉到身边人情绪的变化,大多数时候他不愿意去感受,主要是正常人情绪变动太快,他很累。
刘二让他舒服不为别的,这人的情绪就像是一条直线,让张龄官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里。
他是很乐于帮助刘二解决问题的。他对刘二不是一点儿不好奇,只是他实在是想给自己贫瘠的生活留一点余地,好东西一天都吃光了,那之后的日子就会很难熬。
克制好奇,让他心境平和。
第二天一大早登闻鼓司的衙役就来到了刘二门前,“张龄官,走啊,该打你了。”
张龄官从屋里出来,“我今天不用挨打,今天挺舒坦的。”
衙役手里拿着大板,“走吧,我们哥儿几个闲着也是闲着,过几天陛下回来了,咱们这儿告御状的就该多了,那时节就算是你想挨打,我们也腾不出手来了。”
张龄官想了想,“那好吧,我跟你们走。”
京城里最怪的两个人住在一起,又有一群最怪的朋友。
刘二站在自家二楼,就能眺到衙役们打张龄官。张龄官最开始还配合地叫两声,后来就懒得敷衍,后头挨着打,前头还和登闻鼓司大老爷家的小孩儿斗蛐蛐。
刘二就想,自己从小到大好像一直没碰见什么正常人,或者说他是在筛选不正常的人来做自己的朋友。而这一情况就算是他穿越了也没有丝毫的好转。
让人不得不觉得命运凄惨。
张龄官半夜摸到刘二的被窝里,非说梦见了故人,那故人在梦里追着他要和他喝酒,他肯定是酒力不支,在梦里醉酒,才在现实里的午夜醒来。
刘二一挑眉毛,往床里凑了凑,“挺有趣的。”
“人间当然有趣。”
刘二像是被设计好了,到了这儿就该说这样的话。他扭头,看见蓝白花的窗帘就好像看到了窗外的寂寂星辰,他说:“我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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