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我又看见那条龙,它在天边盘着,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它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贾宏声。”
李高阳突发奇想,要在冬天,在京城的郊外,抓住一只鹤。
刘二撇下她,一个人爬到屋顶上晒太阳。他呵出一口口白色的雾气,看着雾气融化在天空的湛蓝里,他想起之前听过的,几十年前的一段音频。贾宏声看见盘龙,刘二曾看过钻入闪电的蛟。只是那一次,他没有被问起名字。
李高阳在地上喊他:“你倒是下来帮帮我啊!”
“不帮。你捉鹤做什么用?卖钱吗?还有,你和辛坦夫相处得还好吗?你有教他唱歌吗?”
李高阳:“你现在和张龄官越来越像,从来都是有问题一口气问完,这教人怎么回答?”
辛坦夫进京述职,本来是住在靠近宫门的一所宅子里,距刘二很近。只是他最近总和李高阳混在一起,也就没空同刘二常来常往。
“遇见他之后,我觉得自己不用再攒钱了。如果我能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心事,那就没有什么必要再装作是个清高的人。”
“你意思所有清高的人都是假的?”
李高阳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我没这样说,我不可能把自己的退路堵死。虽然我是个坦诚的人。”
“我叫张龄官来帮你捉吧。你这得拖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李高阳弯了弯腰,提起了鞋。又站直,“我的一生都要和悲剧相伴的。你看就像是,我想赚钱,可是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多少;我想捉鹤,这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辛坦夫也会离开我的,我们之间终会有分离的那天,而且我觉得这天很近了。”
刘二把嘴里的枯草棍儿插到发间,“别扯了。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张龄官推开柴扉,进到院儿里,“官人您想我了?”
“帮你高阳姐姐抓只鹤。”
张龄官:“也好,这次我不但什么都不要,还要送她一样东西。有琴有鹤才是一对儿,我从张白圭的库房里偷了把琴,已经放在高阳姐姐家里了。”
刘二跳下房顶,拉着李高阳,“咱们屋里生火去。”
李高阳为了第二天的工作,中午刚过就捧着鹤回家倒时差去了。只留下张龄官和刘二两个,枯坐到了天色暗淡,刘二说,咱们去冰河上饮酒吧。
此刻太阳不亮,月亮也不亮,天色也不是十分黑暗。青灰色的云笼罩住四野,刘二坐在这一片青灰色的苍穹下,张龄官坐在他的身边,并从怀里掏出了一壶酒。
前文我们曾经说过,张龄官是个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渡劫的人(蛟或剑?)。我昨夜对张龄官说,又到了你被打的日子,他懒懒地盘在云端,头上露出青色的角,一边像是曾被折断,比另一边矮了一点。他就那样,是一个带着角的人,他在揉他的角。
张龄官说,最近我挺安生的,我大概是遇见了命定的人,再或者是我之前善事做多了,攒出如今的福气,所以就不要拉我再去走那个过场。
张龄官掏出一壶酒,又变出两个杯子。
前文我们也曾说过,张龄官对刘二不是不好奇,他只是在克制好奇。他在云端,一点点把自己的角揉到透明,直到全部消失,他笑着对我说:“昨天在张白圭家打扫卫生的时候,脑袋磕柜子上了。这柜子是槐木做的,非常邪,只怕是我这角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最近走路会有点歪歪斜斜的。”他停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我食言了,我还是偷偷地查了八千岁的底细。只是这样并没有让我觉得他不再美味,不再吸引我,或许从最开始我就不是冲着他的神秘去的。但你要说我只是单纯地为了救他一命就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这样又显得我太过高尚,事实上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思想。”
张龄官对刘二说,“头疼。”
“头哪儿疼?”
“只能等它慢慢好。”
刘二躺在冰上,冰并不寒冷。他感受不到一点凉气,反而是软乎乎的,很舒服的。
那天他们两个人喝得十分欢快,张龄官始终清醒,而刘二最后却是酩酊大醉。他飘飘然,像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跌进酒瓮里,而酒瓮飞起来,酒瓮载着他在天上飞行。他伸出手,去捏酒瓮的须子,须子上结了冰。
他抱住酒瓮,流下了许多泪,他反复问酒瓮,“这么多年,你冷不冷?这么多年,你冷不冷?”
酒瓮也洒下泪去,为了甩开眼泪,酒瓮飞得更快。
刘二去张白圭府上收账,是在一个清晨。张白圭处理了一夜的公务,天蒙蒙亮时准备去上朝,在门外等了许久,皇上传出话来,今日天下太平。
皇上说太平了,那就肯定是太平了。
大臣们只能打道回府。
张白圭这会儿又气又困,刘二又来催他付钱,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其实不光大人您困,我也困,早早了解了,咱们都可以回房睡觉。我知道您不是心疼钱,您只是缺个出气的通路。要是您说我两句就能通体舒泰,那倒也没什么的。反正我也不在意。”
“你不在意什么?”张白圭眉毛一竖。
“就像您不在乎钱,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刘二打了个哈欠,“人活着要顾着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虽然尽力想跳出去,却终究免不了河边湿鞋。”
“这怎么讲?”
“全京城的达官显贵哪个不知道我从小就是九千岁养在床上的玩艺儿,起初我没搅到这潭水里,大家顶多是在心中说说我,毕竟诸位都有头有脸,而我没名没姓。只是如今陛下给了我这么个差使,我就只能满京城地求人,满京城地丢人。不过九千岁确实是低估了我,要是别人一个脸色我就能投河自尽,那我也长不到这么大。”
刘二睡眼惺忪地把最近压在心里的话都如实地对张白圭说了。这话他和辛坦夫说,显然不合适,虽然辛坦夫不会顾忌他的身份,却总好像是让两个人不再平等;和张龄官就更说不了这些,他脑子根本没这些事儿。想来想去,张白圭还算是个比较合适的人。
更何况走到了这步,他一个死都不怕的人,又哪里会怕张白圭半真半假地吓唬他说船要沉了呢?
“我觉得我这番剖心破腹的话,别的不值,至少还值您,赏给我一把椅子。”
张白圭笑笑,“喜欢哪把,自己坐去。”
刘二睡不着的时候常想起从前的那位八千岁。那位八千岁和他全然不同,八千岁的心地是澄净的,他就像是从小被捆住了一只脚的鸡,长大后虽然能跳出绳子的范围,却依然对绳子心存眷恋。
他真心实意地喜欢着那位在刘二看来丑陋又恶心的老太监,也许他闲敲棋子,剪落灯花,等不来老太监,还会把老太监写给他的信拿出来看,看着看着,脸上就浮起少女一般的红晕。
这位八千岁记事很晚,刘二尽最大努力,也只能想到他十几岁时候的样子。他那时候比如今更要丰神俊朗,眼底还没有浓郁的黑色。他目光如平静清凉的湖水,顾盼生辉。他把妇女们扔给他的花做成花环,送给自己的义父情人。有时他们的夜晚非常激烈,有时只是相拥入睡,一夜好眠。
刘二继承了八千岁的记忆和身体,却没有继承他这份旷古烁今的爱意。
躺在冰凉的床板上,刘二睁着眼睛看顶棚。他忽然想到老太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或许老太监早就知道刘二并不是以前的八千岁了,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迅速行动,想要铲除刘二——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老太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他真的那样十拿九稳,他就会直接杀了刘二,但是他没有,他寄希望于让刘二觉得丢脸,他想也许只是八千岁长大了,八千岁醒了,想要脱离他的掌控。他一旦确认了刘二还是他脸皮薄薄的,鲜衣怒马的八千岁,大概想尽一切办法,他也会让八千岁回心转意。
反之,刘二选择成为刘二的代价,大概就是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
他从不是个勇敢的人,甚至还很怂。他一直寄希望于成为最籍籍无名的灵魂,却总是被捉弄,被选择“不合群”。
在他是刘二的时候,很多次,他忽略心底的低语,而是伸出手臂,向人群的方向狂奔。人群尖叫,你不要过来!他泪流满面,我不是怪物。
大家都穿着灰蓝色的衣服,背诵同一个人的语录;大家都干着同一件事,那时候,压榨自己被歌颂,被推崇。
刘二是个有点私心的人,但又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他想照顾这世上所有的人,他想照顾这世界,他想好好地生活。
之前不觉得。
如今想想,觉得刘二真是辛苦。
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一个进化了一半的辛坦夫,正在做那十辈子的善人。
他有点矫情地想(其实是我,这个作者,非常矫情地想):身在炼狱,死不足惜。最怕的是你身在炼狱,心间却奔淌着人间的溪流。
刘二想起自己那天对酒瓮说的最后一句——
敬这人间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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