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很平静,老太监不再来,张龄官也没回来。刘二知道自己摊上了大事情,却也不害怕。如果一个人是以死亡为生存的最终目标,以相对平稳地度过每天为眼下的大事,那么一切渐渐地,缓慢地发生的起伏,都对他没什么大的影响。
这天宫里忽然传来了消息,让八千岁进宫。
万岁爷在九千岁的陪伴下召见了八千岁。刘二仔细打量这位天下的主人,他面色并不红润,胶原蛋白早早流失,整张脸仿若打了阴影的欧美模特,非常高级——然而这脸放在一个穿着并不合身衣服的中年男性身上,只能看出萧瑟和彷徨。
彷徨的万岁爷并不是无病呻吟,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眼下万岁爷就面临着没钱的处境。
外面阳光高照,屋里却被七横八挡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一盏小小的灯都显得很亮。
还是那盏红灯。
曾经捧在老太监手心的,如今被安放在御案上的,那盏玛瑙红灯。
刘二想,也许刘王孙的那位夫人,本是可以靠这东西活命的。
万岁爷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在老太监的撺掇下他御驾亲征,导致了国库空虚,如今宫里已经是大户人家也没有余粮,需要刘二做个皇商,搞一点宫里的东西出去卖。
刘二:“宫里的东西都有价无市,只怕是拿出去,也没几个人负担得起。”
“那就便宜卖喽。反正朕富有四海。”
刘二趴在地上,额头顶着地面,暂时歇着劳累过久的脖子,“陛下您知道好东西为什么叫好东西吗?您知道好东西为什么贵吗?”
“朕不管,你就去做吧。欸不过——”皇上摊手,“东西是可以给你,你可也得能卖出那个价儿来,我说总价。咱们得想办法把国库补上,国库空了,朕的上衣,皇后的鞋,母后的丝绒地毯,就都供不上了。”
刘二从阴森森的大殿里出来,刚走了没几步,就碰见一位将军。
那人拱手,“八千岁。”
他身材很高,大概有一米九,并没有豪放的络腮胡子,反倒是面容白净,双目有神。
八千岁并不认识他,刘二讪讪地,“您好您好。”
“我叫辛坦夫,你叫我小辛就可以。”
刘二喃喃,“跟八千岁讲话不用说您的吗?”
辛坦夫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这人八千岁没见过,对他的名字却是很熟悉。听人说他白马银枪,只身杀入敌阵,砍人如切瓜,救出了被敌人抓走的皇上。当时皇上正在吃一串葡萄,被辛坦夫猛然拽走,非常不悦,于是勒令辛坦夫再杀回百万军中,把他的葡萄取回来。
辛坦夫就又杀了回去。
当时敌军非常震惊,根本没人敢近前,都知道这孙子精勇异常,于是愣是在那种人摞人的地方生生给他腾出了一条葡萄通路。
原本京中的漂亮男孩儿出街,妇女们都是扔花的。辛坦夫花粉过敏,为了避过这一环节,特意挑了半夜回城,而且还是一个人悄悄地走,结果一开城门就不幸被人发现,全街的妇女一涌而出,如同热烈的洪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这洪流发射出的葡萄所吞没——他回来之前,全京城的葡萄为之一空,甚至要从外地调运。
辛坦夫和刘二坐在凉亭里,辛坦夫说,那可真是一场葡萄大屠杀。
刘二问:那辛将军生平都喜欢什么呢?
刘二手里如今有了从皇宫偷东西的许可证,遇见这路英雄好汉可以说是心里非常欢喜,禁不住想要偷东西送他。
辛坦夫:喜欢什么不知道,反正我是非常讨厌葡萄了现在。
刘二:“你别闹。”
辛坦夫:“辛某人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杀敌,最想看到家国平安。其次爱听孩子笑,爱听市井之音,爱听盛世的靡靡音乐。若是这些都没有,只渴望能有一位知己,与我痛饮三百杯,听听在下用这一把铁琵琶,弹唱苏轼的《念奴娇》。”
“别的呢?不唱别的吗?”
“不瞒您,这首我都是练习了好久才唱回调上的。”他眯着眼睛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刀刻斧凿。刘二觉得自己都快要爱上他了。
“介绍个朋友给您认识吧,她唱歌还是不错的。”
刘二想来想去,别的办法都不成,最好的路子还是把这块烫手的山芋切开了,一一分给大臣们,让大家有难同当。因此他美其名曰跟皇上说是东海龙王的床,老百姓哪能配得起(其实也是因为老百姓压根儿买不起)?而这些年当官儿的不知道贪了多少,让他们来接盘就可以说是非常好的一个选择。
刘二的头一站就是当朝宰相张白圭家。他敲开了门,开门的却是消失了好几天的张龄官。
刘二见是他,笑了笑,“你现在又是什么人?”
张龄官也笑,“我是张大人的侄子。您最近做了什么事?”
“你倒是算算。”
“您最近见了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这人一袍秋风,后背上有七颗星辰,要做十辈子的善人,方有今生这样文武双全的能耐,包容四海的胸怀。”
刘二用手臂挡开他,“我要去找你叔叔聊聊了。”
“他不是坏人。”张龄官反身关门,门声里夹着他长长的叹息。刘二知道他说的不是辛坦夫,而是他眼下要见的这位张白圭。
但如果从传统的评判标准看来,张白圭确实称不上是什么好人。
刘二对张龄官的话十分相信,他隐隐地期待这位素有恶名的宰相也许会对他如同春风一样温暖。
张白圭这人的野心和他的才华美貌一样,都为天下人广为知晓。黄口小儿都知桃李艳丽似张郎——不是张郎艳若桃李,而是桃李似张郎;白发的老者须齿皆落,老到自己名字都记不住,却能大段背诵张白圭名震天下的那封《造亭进谏》。
当然了,这些年有关他的真真假假的消息,说是构陷也好,说是确有其事也成,也一直没断过。有人说张白圭一直在给皇上吃药,自己家里早就备好了龙袍,皇上一死他就即位——这个传言前半段大概就是照着历代贪官的故事扒下来的,后半段就略微猎奇,也许流言的制造者实在是不知道皇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又实在是不忍心忽略张白圭出色的个人魅力,所以他们编排——张白圭即位之后要把所有的后妃都扔到葡萄酒池子里(根据这个设定刘二大致推算,流言大概写就在辛坦夫出名之后),因为她们都不够美丽,他要娶九天玄女做当家的主妇,睡在金子做的床上。他俩每天都腻味在一起,床头放一罐盐,床尾放一罐盐,都不用来做菜的,只是做陈设。饮食方面,他们早晨吃红糖,晚上吃白糖,每天吃一罐,吃不完就不能睡觉。
刘二初次听黄头发煞有介事地讲给他时,他露出了颇为恐惧的神色:“张大人难道不齁得慌吗?”
黄头发:“那就吃馒头往下顺顺。他还可以喝水啊,他大概要天天喝雨水吧。”
刘二就更惊恐:“为什么喝雨水啊?”
“雨水,听起来位置上比井水更高一些。”黄头发又想到,“欸八千岁您说,要是那天恰巧不下雨可怎么办?”
从这些没什么见识的编排里,足可见此人其实是个绝顶出色的人尖儿。越是顶尖儿的人,是非就越多。更何况张白圭为人操切,就更惹得一部分人厌烦。
不幸的是这位人尖儿对刘二并不是很友好(也可能是他个人性格就那样,刘二之前并没有接触过他)。
刘二如同跪在针毡上,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九千岁的儿子,而张白圭又一直都在和阉党较劲。
这样一来倒是也不难理解。
刘二有点为自己难过,为自己无法深入结识张美男而难过。
做坏人其实是件爽事,可以不顾礼义廉耻,可以直接开口要钱。
张白圭拈须,“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希望八千岁能有点良心,别像之前那些买办一般,一股脑地把破烂儿都扔到我家。我家的库房都装不下。”
刘二:“这恐怕难。宰相大人什么都吃过见过,只怕是小人打心眼里喜欢的稀罕东西,在您眼里都不过是一条蚊子腿。”
张白圭勾起唇角——
刘二本以为他要说些场面话,比如什么八千岁您也是天子脚下行走,这些年跟着九千岁料理家里,也不是寻常人物云云。
他没有。
张白圭勾起唇角,露出了个有点调皮的笑,这样的表情其实很难在他这个级别的政界人物脸上得见,他该是严肃的,脸谱化的。
然而他笑了。
然后说——“那倒是。”
如果只能做到在讽刺人的时候可爱,那还不如不可爱。
刘二觉得还是辛坦夫比较可爱。
“张龄官真的是您的侄子吗?”
“他自己说是那就是了。雨夜里来的人,不是走投无路大概不会敲我的门。我这门槛儿高着呢,我本人又声名狼藉。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又在往你爸爸那儿靠,我这边就是条破船,指不定哪天就沉了,他既然愿意送死,那我也愿意出装殓钱。”
刘二微微扬起下巴,“您还挺看得开。”
张白圭忽然有点落寞,语气沉了下去,“我只是觉得时间不够,还有许多事情没做。”
“树大招风,船大,可也不一定稳当。”
这天刘二不开张,本来想一觉睡到中午,没成想还是一大早就被人拍醒。
是同样处于休息时间的,不砍人脑袋,不卖豆腐,也不陪人喝酒吃饭的李高阳。
李高阳靠在门口,“刘二你快点,陪我去趟郊区。”
“郊区干嘛?”
“抓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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