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篇一 捣衣（上）

捣衣之一

        乍起秋风荡开渔光，昏昏光色急急落入一湖银镜般的月色中。

        一声沉闷遥远的钝响，好像是船舷撞在码头的柱梁上。渔夫疲惫沙哑的嘎声和年青的交谈声随着寒厉的风骤骤然响起来，坞边密匝的芦苇，立时向西倾伏而去。

        商岭跳下船，步子轻飘得同秋叶旋落一般。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八月既望，波心摇荡的千岛湖上，正趁中宵良辰，举行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文人雅会。只见千里月色，万点空明，水榭兰亭，结灯流彩，间有琴歌弦动，乃是曲终之节。

        商岭迟到了。

        正是众人大醉，对月而眠的时辰。长歌门外接待外客的弟子已然抱琴欲睡，见得深夜有人披露而来，均有些讶异。来人一身玄衣，宽袍博带，佩玉携琴，衣袂似有竹影纷飞。天暗灯沉，见不清那人神容，帖上却有万花谷的油印。

        有湖青袍子的长歌门人掌灯而来，道：“先生，我们着人引你去宴上罢？”

        商岭颔首，缓步随着那人入了门。月色将天地浸成雪白颜色，遥邈水岸上传来希希零零的调琴之音。商岭不经意将目色朝烟水漫漫里一投，随口道：“琴声中有明月盈缺之意，却不知从何而来。”

        弟子回答：“自千真琴坊而来。”

        秋风吹满水廊，水面灯影幢幢。

        商陵叹道：“传闻千真琴坊闭坊已有三载，中宵夜中琴声复现，当真令人感慨。”

        掌灯弟子摇头不言，眉宇间似有叹色。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长歌门礼数周全，迟到之人自有迟到之人的夜宴。中天月色清明，文人墨客趁醉感时伤怀，作诗写赋，酒墨顺着桌案涓涓留下，落进湖光月影之中。

        商岭却意兴索然，在案上窸窣摸索一番，起身告辞。眼尖的醉客瞥得他袖里物事，酡红面色指道：“商先生偷酒！”众人闻言一哗，皆是半分玩笑半分责难的形容。

        商岭微微一笑，话中有懊恼之意：“把酒持风，祭一故人。望诸位成全。”

        众文人于是又哗，慨然而笑，鼓袖挥袍，放他一马。商岭一一谢过拜别，袖里方揣着一壶酒，拐进幽深水廊之中。廊下簇养的秋荷已然黄败，湖岸边的蒲苇也随风倾折。

        风里琴声的渐渐然清越明亮，烟水渐渐然消散无踪。

        他提气轻跃，每一步都盈盈落在琴阁画角飞甍上雕的一羽飞鸟的翅尖上。

        商岭坐在檐头，从袖里小心翼翼取出那瓶瓷壶，捏着壶耳将瓶身仔细擦了一擦，举杯对月一邀，酒水如同一泓澄清透亮的悬壶，抛在秋寂的月夜中。湖水芦浦的腥气里漫出醉人酒香，酒壶很快就清空了，商岭深吸一口气，面前那面浩渺生辉的飞天镜，似乎盛满了酒香。

        翻飞的袍袖中涌动着风的声音，商岭的低语平伏无澜，迅速遁入风中：

        “整整三年过去了……眠云，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太快了。”

        他躬下身，似乎在阁顶寻找着什么。

        秋风惊起，月隐星移。

        风停时，琴阁阁顶已然空无一人。

        捣衣之二

        三年之前，千真琴坊出了一桩震动江湖的凶案。

        那正是天下战乱初平，流寇劫匪遍地之时。秋，长歌门名琴盈缺经“九变玉徵”崖牙之手得出，在长歌门广雅集中一鸣惊人，绝倒江湖。恰逢其时，有一江洋大盗名曰“忘弦子”闻风而来，此人犹爱偷窃各式古琴，且手段残忍，血案无数。便是在那年中宵夜，忘弦子血洗千真琴坊，将崖牙打成重伤，又杀害两名长歌门人，所幸盈缺被长歌弟子拼死保下，封存于琴坊之中严加保管。忘弦子不知所踪，崖牙从此闭关三年不出，千真琴坊就此闭坊。

        林白是在那一年失踪的。

        江湖传言、门人亲述，都说林白林眠云已经凶多吉少，更有甚者说他是忘弦子的帮凶，里应外合，造成了这桩血案，故而造下杀孽，畏罪潜逃。三载已过，本该逐渐沉寂的武林旧事，商岭却愈加耿耿于怀。

        琴阁内静寂一片，最高层乃是藏琴之所在。虽说闭坊，但其中珍贵无匹的古琴仍旧陈列整齐，清洁如新。空气中弥散着沉重压抑的松香气味，一缕幽微月光从窗牗中铺洒而下，照在材质各色的琴身、琴弦上，泛出微冷的清光。

        商岭认出其中几把，停在它们的面前，轻轻用手抚了抚琴弦，琴弦微微颤抖着，在月下散出几缕游丝般的光尘来。

        林白是崖牙的得意弟子，虽说入门较晚，却天赋超群，加之对斫琴之术一腔热血，故而进境神速。长歌另几把藏于别处的名琴，都经由他之手，与师父崖牙共同完成。少年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自那件事后再无音讯。

        商岭立在一柄琴前，抬指拨弦，共弹五音。

        琴阁微微震颤起来，连同月影人影琴影，都一同晃动摇曳不止。

        商岭面前的琴墙，不知何时缺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口，乃是此室机关。商岭深吸一口气，走入那条狭窄黑暗的甬道中。

        偷窃盈缺，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之下策。三年来毫无头绪，他几乎年年拜访长歌门，却年年都被拒之门外，今年却被他寻到机会，他知道这把琴是引出忘弦子的唯一线索，若是一直将其封存在长歌门中，当年之事大抵也将就此杳无声息下去。

        甬道尽头有一小室，室中石案一副，案上便是那柄宝琴盈缺。

        即便在沉寂无声的黑暗中，那一柄琴仍然七弦流光，光色如同满月光华般摄人心魄。商岭屏息凝神，几欲触碰那把琴而犹豫不决。直到那小道另一头竟开始传来人声步声，商岭心一凛，解下后背琴匣，将盈缺收入匣中。

        电光石火之间，四下仿若惊雷一般，涌起了铺天彻地的琴鸣！

        琴阁内顿然混乱起来，商岭反身一个蹑云逐月的功夫，冲出了甬道，琴室内早已灯火通明。他倒踩两步，避过险险撞上的那一名长歌门女弟子，但那人却看见了他的形容，发出了惊异愤怒的尖叫：“商青峰，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你将林师兄害死，如今又要窃琴，诸般恶果，还不嫌多？！”

        话音未落，琴声先到。

        商岭听得第一个音，便反手隔空一招厥阴指点在那女弟子身上，那女孩朝后踉跄两步，险险要摔到身后那满面是琴的墙上。商岭眉头一蹙，又探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令她稳了身形。女子刚吃了实打实一记点穴，加诸怒气交加，已然内息紊乱，短时使不出一招一式。只得圆睁着杏子眼，恶狠狠地瞧着商岭。

        商岭朝后倒退一步，负手温声笑道：“告诉崖牙先生，盈缺，我且借去一用。”

        言毕一式太阴，他的黑色靴尖踏上窗沿，借着万花点墨江山的轻功，商岭如同一羽夜枭般，消失在冷幽空寂的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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