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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篇一 捣衣(下)


捣衣之三

        商岭好容易水路陆路并行,一路逃到了千岛湖西。

        连日奔忙令他疲惫不堪,他本可以立时雇船走水路逃往扬州,然而却七弯八折,执意再在千岛湖多待一阵。湖上秋风本就硬,如今日色沉沉,白日如夜,怕是大雨也将随风而至。商岭将一系小舟拴在码头船桩上,湖面上波浪涌动,泥黄色的浪渣一层一层涌进岸头。

        千岛湖西有一处废弃民居,三年来商岭回回造访长歌门,都会在这处隐蔽之所歇脚。

        如今秋雨将至,树林阴翳,禽鸟无声。天地间风起浪涌,空空摇荡。

        来时他已将屋舍拾掇干净,连同自己行走江湖使用的药匣子也一同留在室内。然而以入室,商岭心下便一凛,室内满溢着药油刺鼻浓烈的气味,他的药囊与箱奁散落一地,地上有色暗的潮湿血迹。

        室内无人。

        商岭皱着眉头,见得地上两滩未干血泊,又一串黏黏糊糊的血脚印,一直伸出茅舍后侧的小门去。出于医者恻隐,商岭并无半点犹豫,跟着那串湿漉漉的血印便又出了门。脚印时多时少,多时便化成不分彼此的淋漓一堆。

        商岭走到半道,却顿住了步子。

        在他的不远处,是一株苍翠不古,亭亭如盖的青松。

        商岭有点儿恍然。

        松下半倚半躺一个人,乍一看去满身血污,衣袍脏得见不清颜色,那人低头垂目,如同死尸。商岭骤然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那个人,步子甚至不成步子,踉踉跄跄,几欲跌倒。见清楚面前那人时,商岭如遭雷劈,又顿然如坠冰窟,浑身都在颤抖。

        他的声音不似自己的声音,魂魄不似自己的魂魄,巍巍吐出口的两个字,生涩如同初学音韵:“林白……”

        听到这声呼唤,那人先是一静,那石头一般僵硬不动的胸膛,忽而便剧烈地呼吸起伏起来,他发出了喑哑模糊的气声,商岭顿然跪倒在地,双手剧颤地去把林白腕上的脉,是一线激烈鼓动着的,拼死挣扎的脉。

        林白的声音轻小又破落:“若我不曾认错的话……”他紧紧闭着的双眼艰难睁开,血痂粘连着他的眼角,使他连睁眼都要痛得浑身颤抖,然而这颤抖已近乎于无意识的痉挛。一只黏糊糊的手反握住了商岭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像要与面前人舍命一搏般。

        林白睁大眼睛,眼中尽是欲裂般的血丝。

        他的声音发哑:“商青峰,碑上的字,是你写的吗?”

        商岭一愣,那浑身止遏不住的震颤,忽然便似拉下阀门,陷入无边无际的岑寂。他低下脸,有些局促答道:“不……是过客刻的罢。”

        林白闻言,剧咳一声,骤然昏死过去,一蓬血在商岭雪白的襟上绽开了花。

        箍在商岭腕子上的力扯出剧烈痛感,但渐然便麻木了。商岭点住林白止血封脉的穴道,本想将他背起来,骤然又想起背后紧紧贴着的,是他不敢离身的盈缺。商岭沉默一阵,瞥一眼林白身侧的石碑,终究长叹一声,拦腰将林白抱起来,朝阴云飘摇下的茅舍走去。

        石碑旁荒草离离,碑上一行字上全是尚未干涸的血痕,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捣衣之四

        商岭一夜无眠。

        他坐在榻边,怀中抱着盈缺琴匣。室内一片狼藉,他却已经浑身脱力,一分一毫都动弹不得。他的双眼早已熬得发红发酸,时而不住流泪,但那点微弱空茫的目色,却始终落在榻上人的面上。

        三载岁月如同虚空梦幻,可这是商岭不愿与他人剖白的隐秘,甚至当林白鲜血淋漓、气若游丝地问询他之时,他都守口如瓶。

        不可念,不可说。

        林白一夜醒了无数次,大抵是他想翻身,却触到了伤处,于是迷迷糊糊醒觉,疼得眼冒泪光,委屈得不行。商岭看在眼里,忍不住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后背。怀里的琴匣冰凉透骨,可面前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温热热的血肉之躯。

        天光乍破,雨声渐起。秋雨最是催人心肝,如泣如诉而又连绵不绝,滴滴点点,无边无际。

        林白在破晓时仍旧睡得不安稳,眉峰锁成一团死结,两片苍白唇角咬出病态血色,终究他松开牙齿,唇角有血迹缓缓渗出来。

        他的声音同雨声一般小:“师兄……”

        商岭听得清楚,却仍缄口不言。他将琴匣放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沉默着起身拾掇那一室狼藉。一夜之间,他早已从心潮澎湃的狂喜静作莫名疲倦的沉静。当下早已容不得他追思三载思念,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林白尚在人世,但当真相见时,便又如回到三年前,他仍旧不敢将心事与对方道明,仍旧闭口不言。

        林白神识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哑然不成句,一字一顿反反复复,说了好几个来回:“商先生,你去睡觉罢。”

        商岭垂目看了看榻边的琴匣,迟疑着点一点头。索性坐着倚靠在墙沿,打算先闭眼歇半个时辰,再将盈缺之事告诉林白。不想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林白便轻声唤他:“商先生,这是……盈缺吗?”

        商岭睁开眼,恰对上一双清如水鉴的眼眸。

        那粲然光色,使商岭恍惚想见万花谷的仲夏夜中,落星湖中跌进的满池天河悬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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