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篇二 招隐(上)
招隐之一
“这把琴大抵许久没有调过音了,有点儿走调。金镶玉的工艺最容易蒙尘,总有细小尘埃清洁不净。唉……多说无益。转眼已过去三年之久了。我此番回长歌门,也想借盈缺一观……不想差点死在了半道上。”林白倒抽一口疼痛凉气,他抖着声气道:“商先生,轻一点。”
商岭不说话,以热过的药汁敷开缠在林白身后的绷带,暗色的血水被散成三春桃瓣的浅粉色。林白养足精神,话也随之活泛起来,他的语调活泼轻快,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灰霾。然而他身上的伤却不如口上说话轻巧,商岭看着那大片刀口箭洞,新旧层叠,只觉触目惊心。
“我想不到的是,你竟将盈缺偷了出来。若让我师父晓得,怕是会将她老人家气得要死。”林白又道,纱布在皮肤上揭开的感觉酥麻而刺痛,“商先生,暌违多年,你仍对此事无法释怀。是因着什么呢?”
商岭面无表情地将林白腰间的纱带猛然一紧,长歌“啊哟”一声疼得弓起腰背,但毕竟是旧相识,又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他的命,林白总不好对救命恩人发作。只瑟瑟发抖嘟囔一声:“我是太久未曾同谁好好说过话了。”
商岭啪一声合上药匣,道:“你想看,便拿过来给你看了。”
商岭挽着袖管,将染血的纱布扔进铜盆中,起身便要去收拾。回身刚走两步,林白便在身后叫他名字:“商青峰。”
他顿了步子,微侧脸面去听林白说话。
林白:“没什么,我就叫叫你。”
商岭逐字逐句听清楚了,摇一摇头,无奈地举步便走。
林白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那点儿玄色的衣角像渗进砚台的浓稠墨汁,消散无踪。
他垂眉一笑,将盈缺抱起来侍弄,一两声泛音希希零零响将起来。间或有拆开绒扣与蝇头结的声音。林白修得满头大汗,汗水自散落的长发流进脖颈里,浸进伤处,发出了火辣辣的刺痛。商岭回门之时,见得林白在按着扳手拧琴轸,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毕现,动作竟还有些迟钝生涩。
林白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到来,商岭看了一阵他修琴的模样,便找了矮凳蒲扇,在旁侧药炉中煎药。
红泥火炉的灶膛里亮起荧荧火星,药液随着雨声慵懒翻滚,气泡滚沸,发出轻小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白方摆正盈缺,将其放在膝上,弹了一曲《忆故人》。
一曲终,他见商岭无意识地摇着蒲扇,一下一下还是琴音的律节。便笑道:“商先生,我有点儿饿。这曲子换一顿粗茶淡饭,可还好?”
声音清朗,颇带笑意。
招隐之二
三年前,正当七月流火时节,商岭在荻花宫废墟中找到一节金丝楠。在紫源泽中隐世的一名斫琴师见得那块木材,顿然爱不释手,希望以重金甚至于田产将其买下。商岭颇费周折婉拒了那琴师的盛情,亲自将那木材送至千岛长歌以表心意,却十足十吃到了闭门羹。
彼时千真琴坊已闭坊七日。
商岭抱着那块木材在长歌门外站了半日,恍惚间似乎下了雨,那场秋雨如针寒凉。
因何身负重伤,林白并未与他说清楚,含糊其辞便是揭过。林白仿若习以为常了,几日便行举如常,对受伤之事绝口不提。
“新伤旧伤,以后都会好成疤。再说,托先生的福,我是活得好好的。”
说这话时,林白面上带着不知忧虑的一弯笑,话意有点儿友善的揶揄。
商岭摇摇头,将盗琴之事和盘托出,林白便也不急不躁,边仔细擦着盈缺,边若有所思道:“当年之事,由盈缺而起。长歌门下武功高强之人并不少,何况那一年广雅集,许多名士齐聚一堂,守备比往常森严许多。忘弦子再如何武功高强,也不该有那胆子孤军深入。”
商岭坐在林白榻侧几丈远处,对着昏昧火烛和清冷月色编竹笠,他的指上各处有茧,竹片割在茧子上,发出沙沙细响。商岭手上活不停,道:“所以有人说你失踪三载,乃是帮凶畏罪潜逃。”
林白觉得这番说辞新鲜,哈哈笑了两声,道:“可而今你将盈缺轻易偷出来,顺便救我一命,将我拉上贼船,不也同忘弦子当年一般?说不定遁风而去的江洋大盗,是商先生才对。”见商岭不说话,林白司空见惯一耸肩,又道:“即使你此番没有遇见我,胸中自然已经有了定数罢?这把盈缺,有它不得不盗的理由。”
商岭将最后一丝竹篾子塞进接缝中,站起身活动一番手脚,随手将那竹笠扣在林白头上,林白挣了一下,将头发挣乱了,帽子却仍然稳稳当当按在他的头顶,鼻尖激起一股新鲜清爽的竹汁气味。
商岭注视着林白的眼睛:“这琴不是崖牙先生斫的。”
林白似笑非笑:“先生在看低我的老师?”
“我并无冒犯之意。”商岭轻轻拍了拍手,背对月光灯光,林白眼前这抹玄影如同一羽静立不动的黑鹤。“江湖秘传,盈缺曾多次辗转他人之手,百年来历尽风霜,直到经长歌门‘九变玉徵’崖牙先生之手,才重现往日光彩。”商岭一顿,林白仍旧似笑非笑,一时捉摸不透这神色含义,“方才我见你调音之时,竟有些生疏。”
林白咂咂嘴,扶着竹笠的帽檐儿朝商岭笑,有点没心没肺:“我还当你只听那《忆故人》去了。你说得不错。”
林白低下头,神色模糊:“天下名琴这般多,为何不知好歹选在那时候去抢盈缺。除却贪婪残忍,是否另有隐情。”
商岭看不清他的形容,只得把视线落在那青箬笠的帽檐上,林白的头发本是极长的,但那夜在血泊里发现他的时候,血块泥块全与头发绞在一起,洗不开梳不顺,于是便剪去了大段的。如今只到肩侧,倒显那张脸更年轻俊逸了。
商岭:“此间疑团,我想盈缺前任琴主大抵可知。”
林白将琴置入琴匣,从榻上跳下来,立若一节青竹。他面上的笑越发深不可测、意味不明:“若我说那琴主如今已是一堆白骨了呢?”
商岭听得这话,轻声一笑,却毫无笑意,不知是讽是讥。
笑声化于万籁俱寂的夜中,只见得商岭一双漆黑一如永夜的瞳眸,被照夜的月色、摇曳的烛火,闪出一点儿深冽冷光来。他将双手闲闲拢入袖中,声音发着冷峻的哑意:
“即便过往之人、过往之事已成枯骨,我也要它们把真相一点一点,毫无保留地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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