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篇二 招隐(下)
招隐之三
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
自千岛湖向东而行,乘船渡运河、过扬州,山形渐渐崎岖,河道于两峡连绵处蜿蜒穿过,不消多日,便进了金水河。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两岸皆是一派焜黄叶衰的仲秋晚景,偶尔有夜宿小航船停泊,几名渔家女在船头捣衣,身边的锅炉里滚着乌漆漆的菱角。
一叶扁舟轻飘飘与那冒着渔火炊烟的乌篷船擦肩而过,渔女轻轻飘飘瞥一眼,不多时,那小舟又飘了回来。撑船的船翁披蓑戴笠,声音却很年轻,是一口腔圆字正的长安官话:“这位姑娘,菱角卖不卖?”
姑娘双眼一圆,道:“不卖,自己吃的。”
船翁往袖口掏钱袋的动作尴尬一顿。
当此时,小舟船舱中钻出个青衣小公子来,见得他眸若藏星,面如冠玉,开口便是吴地快且轻一串软绵绵的方言,小渔娘惊喜得声气一收,转身便去取箬叶包了滚热的煮菱角,连钱也不收,衣也不捣,递了这水货过去,一溜烟便躲进船舱里偷偷笑了。
商岭沉默着将船划开,暂且不想同在一旁剥菱角的林白说话。
林白:“商先生吃吗?”
商岭摇摇头,仍将船向前划。
他将船停在芦苇洲头一处避风的小汊子里,又将船尾的风灯燃起来,回头一看林白仍在持着一把匕首剥菱角,他将白生生的菱米放在身侧的一只宽口瓷碗中,灯光从上至下,照亮他的额头与眉眼。好一个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江南少年郎,商岭又摇了摇头,只想叹气。
“明日一早便可到金水镇,先在此地歇息一宿罢。”他解下蓑衣,坐在林白身边。
林白赤着脚坐在船尾甲板剥菱角,身上垂一件鹤影天青的外袍,脚尖点在水面上,扬起珍珠大小的水粒。他将瓷碗往商岭身畔推一推,抬头看那枯黄芦苇滩上高悬的半片白月。
林白道:“月色清明。我同你讲一个故事罢。”
秋风微动,芦叶卷落。
“万物皆有灵性,古琴亦是如此。”林白朝商岭望去,他看向商岭时,商岭似乎也总是在看他。林白咽了咽口水,又道:“比起说是斫琴师制出琴来,不如说是琴在选择自己的主人。所以我虽经手盈缺,但终究与它不曾相融。长歌门曾保有盈缺琴谱之一,明明是寻常音韵,然而琴曲中所有的大喜悦、大悲伤,在高潮处都会戛然而止。它的前任琴主,亦是孤僻之人。”
林白从碗里拈起一块菱米,碗底一层糖粒,甜香与水产的清甜软糯交织在一起,尤为可口。
“那位公子……也是当年名满京华,曲江流觞的大文豪呢……”林白将视线从商岭面上移开,看着芦苇荡外宁静沉寂的河面,思绪却不知空茫到了何处日月,“名声鹊起,官拜朝堂。只是但凡是人,都有贪之一念。恰巧,他贪爱的,也是那一柄柄绝世古琴。”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稀世珍宝。长安的琴坊被他席卷一空,接下来是洛阳、扬州,五年前,崖牙师父不足二十岁,便也知道他对长歌门的不堪其扰。”林白托着腮,唇角处不知觉有点儿意义难测的弯弧,“可惜有一些东西,是金钱换不来的。在某一次的宫廷雅集上,他看到了盈缺,那一眼,便再也无法将视线移开。”
“然而盈缺的主人,那一名乐师,却是死也不肯将盈缺换出去、卖出去的。那只是一名小小的乐师。那位大官多次拜访不成,竟对这一把琴思念成疾,陷入茶饭不思的悲哀中。一天夜中,他又去拜访那名乐师,乐师刚结束一台酒宴,宴酣之后,乘醉口出狂言,将大官贬得一无是处。大官恼羞成怒,抽出佩剑,一剑捅穿了乐师的心口。”
商岭冷着面色听到此处,轻轻哼出一声冷笑。
林白转过脸,同样眸中含笑地看着商岭。
“乐师的心头血,浸满了盈缺琴。大官在狂怒中意识到盈缺已经是自己的了,于是他的心底涌上一阵狂喜之情。他命人将乐师拖到乱葬岗抛了尸,又在梨园找了由头,遣散了他的亲眷。他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便携琴参加了宫廷宴会,打算亲自手弹一曲。”
“可是那一日,大家在筵席上听到的并非什么天籁之音,而是一个人的泣血之声,那哭声惊天动地,令人齿楚。一曲终了,大官位列上席,却发出了一阵古怪狂笑。所有人认定他已经失了心,便将他辞往金水镇归隐。不久,他便发疯而死,尸体埋在贡橘林,听说若是夜里在那处奏琴,他的尸骨便会爬出坟墓,随风舞动,发出人歌人哭之声。”
商岭面上没什么表情,探手想取一块菱角吃,却发现林白不知不觉早已将剥成一碗的菱米全吃了,现在正舔着手指上的糖粒子,黑而亮的瞳仁正打量着他的表情。
商岭:“鬼话连篇。”
林白噗嗤一笑,一双赤脚贴着水面啪嗒啪嗒踩了一阵,仿佛极为愉快。商岭觉得他着实幼稚至极,回身便钻进船舱之中。
林白面上的笑痕未褪,将那空荡荡的瓷碗放在手心中反复抛掷着。秋风冷月船灯,他的面容时明时暗,平添无限诡异之色。
“若是白骨开口……那位公子,又会说些什么呢……”
白光一闪,沉闷一声响,瓷碗落进了满是芦苇的浅滩中。
林白又坐一阵,便见得商岭从舱中探出头道:“我们就这一个碗。”
他回头向商岭吐了吐舌,双腿一蹬,跳进了冰冷浅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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