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篇三 获麟(上)
获麟之一
夜中,商岭骤然惊醒。
他本以为是近水蚊虫将他嗡嗡扰醒,四下此时却静得连一点虫啼也无。风灯微弱的光线从舱板照进来,随着小舟浮沉而晃动不止。
昏沉狭长的暗黄色光线落在林白面上,使得他的脸面有些模糊与陌生。林白面对着他睡熟,怀里抱着盈缺琴匣。
他与林白均是肚腹中藏着心事的人,只是林白看上去狡黠聪颖,商岭则少言寡语。商岭晓得,剖却自己那点儿难以言明的心意,他与林白之间还隔着烟水万重,而现下,谁都不愿意踏出推心置腹的第一步。
商岭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压得前胸后背骤然一阵热。他烦躁地起了身,掀开低矮舱门,小心翼翼离开了船舱。商岭回头看一眼林白,林白翻了个身,将软被尽踢掉了。商岭叹了口气,又钻回去替林白掖被子。
不多时,商岭坐在船板上,抬眼遥望中天月色。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可四下着实太静,静得古怪离奇。没有一丝风便罢了,那月玦、云翳、芦苇,皆是僵死一般的静止,周围没有半点夜啼的虫鸣、鸟叫,唯有潮湿的河雾在水面游荡,商岭微蹙起眉,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
芦苇滩后是一片宽阔河岸,秋日干旱,似乎刚过一场荒火,故而一片焦黑,人烟荒芜。
商岭的心腔骤然一响,那声心跳紧紧堵在喉头,再落不下去。
半片苍白月下,透过芦苇细瘦枯黄的缝隙,只见两剪白影子若隐若现,商岭仔细一看,那是两名穿着雪白短褐短裤的清凉夏装,在芦苇滩上嬉戏的孩童,他们藕节一样的白手臂和腿脚裸露在冰冷寒凉的秋露中,脆生生地摇晃着。
孩子的笑容纯真无邪,嘴唇一开一合,歌声响亮清脆,如同水晶破碎:“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思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魂兮归来,哀江南……”他们一转眼,见得不远处船头的商岭,商岭一愣,那是两双黑漆无神的眼睛。
两个白衣小孩笑了:“魂兮归来,哀江南……嘻嘻,嘻嘻……”
儿童的笑声清脆响亮,如同银铃。可那乌黑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却一直黏在商岭身上。
商岭方才因为心烦意乱而燥热不止的后背,忽像被贴进一层寒冰,如坠冰窟的冷。
当他全身僵硬难以言语之时,忽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臂。这一下似乎拍来了风云水月,风凉、水涌、月移、云动,尽数涌进商岭感官中,高悬的心掉下地,快速而踊跃地弹动起来。
他回头一看,是林白。
林白:“你睡不着么?在看什么?”
商岭转眼朝芦苇滩头看去,那河岸的焦黑荒地之上,哪里有什么白衣孩童。白纸一样的月亮惨淡高悬,枯焦的灌丛中偶尔掠过一只觅食的黄鼠狼,发出一串尖细的叫声。
他摇摇头,道:“没什么。”
林白一拍手,恍然大悟地微微一笑:“在想哪家小娘子?”
商岭横他一眼,心里有个恶狠狠的声气在咬牙切齿道:在想你。
那名大官姓罗,单名一个文,字鸿儒。在他死后,家宅废置,仆从遣返,他的妻子罗方氏至今守寡。罗家家宅于金水镇西近水的一处偏僻安静之所,远望去与寻常江南民居无异。商岭与林白穿过人声鼎沸的镇集,打算先向镇上人提一提个中故事。
正午时分,二人走得发汗,于是便在镇中茶铺买茶喝。
商岭是地地道道的长安人,江淮官话说得并不好,一些语句也听不会,故而收获颇少,倒是林白在人前亲善温和,不仅与书摊卖字画的先生聊成一片,连屠夫也在肉堆中与他倚刀大笑。这般如鱼得水,当真是讨人喜欢。
商岭:“你方才都问到了些什么?”
林白咬一咬下唇,露出半颗尖尖的虎牙,他向商岭伸出一根食指,道:“一贯钱。”
商岭眼皮一跳,又对上林白亮闪闪的目光,这副样子活像一只聪□□黠的猫儿,商岭叹了口气,从袖袋里取了一吊钱,放在林白面前。林白咧开嘴一笑,低头将钱扳出几文来,剩下的推回给商岭,转身便溜进街市的人群中。
不到一刻钟,林白买了两串红艳欲滴的糖葫芦,一串塞进了商岭手里。
“卖肉的张屠夫说,罗方氏每隔三日,清晨便会去买几两肉。罗方氏长期守寡,平日基本闭门不出。但却是个泼辣妇人。据闻她虽然已为人妇,但仍旧风韵犹存,可远近的各个光棍,没有一个人敢去招惹她。”
商岭低眼去看茶碗中的浑浊茶汁,模模糊糊是他的倒影,在阴沉低云下泛着微弱光泽,他若有所思道:“罗方氏可有子女?”
“有两个孩子。”林白托腮道,见商岭举着糖葫芦,并没有吃的意思,便犹然可惜地摇一摇头,继续道:“小儿早夭,在金水河边洗莲蓬的时候淹死了。大儿还是垂髫年纪。罗方氏今日也来镇上赶集,不久后便能见到她了罢。”
二人又在茶馆坐了一阵,林白将罗方氏的形貌特征一并说了,两人便打算午后登门拜访。
林白吃糖葫芦吃得两腮鼓鼓囊囊,唇角边儿一点亮晶晶的糖屑子。林白的面廓并非棱角分明、刀凿斧刻的类型,却也不至于令人生出阴柔之感。眉清目秀之余,最好看是眼眸。那双眼睛生得两枚杏子形,其里却可以安放三春烟水,六月繁星。
与江南好风景,都是恰恰合衬的。
商岭皱了皱眉,用拇指的指背将林白嘴边挂着的那点儿闪闪的糖粒子揩干净。
林白一怔,望一望他,眨一眨眼,笑了。
获麟之二
这般动作,轻也不轻,重也不重,几乎是商岭的下意识。
十点五点残萤,千声万声秋雨。
他的手还顿在林白面侧,心下却是忍不住一阵泛酸。
商岭垂下眼,轻声道:“林眠云……这三年以来,你到底去了何处。”
重逢已有月余,但林白依旧对那三年失踪之事闭口不提,每一次都轻轻飘飘如远天轻云一般,脱口一句“如今无事便好”揭过,商岭即便有心窥问,终究也不过扁舟过海,荡不起一点微澜。然而即便林白缄口不言,他一身新旧伤痕,夜中换药时微微颤抖的脊骨,艰难且疼痛的抽气声音,商岭触目惊心。
他于心不忍,更心有不甘。
林白的嘴唇嗫嚅一下,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
商岭收回手,却觉袖角被扯了一扯。低眼看去,是个水灵眼眸粉团面颊的孩子,正盯着他手中那串糖葫芦看。林白在一旁扑哧一笑,只见得商岭那双飘不进波澜起伏的点漆样的眼睛,对上孩子幼鹿一样可怜兮兮的目光,这光景有点儿莫名可爱。
商岭眉头一蹙,把糖葫芦递给那小娃儿了。
林白悄悄蹭到商岭身边,想摸一摸孩子的脑袋,却被避开了。
林白垮了肩膀,叹息:“唉,后生可畏也。”
商岭见那垂髫小儿形单影只,便问:“你怎么一个人?”
“娘去卖琴了。”那孩子咬了半颗糖葫芦,含含混混道。
商岭与林白相视一眼,道:“琴?”
孩子点一点头,颇为炫耀地嘻嘻笑道:“我家中以前有很多琴。”
商岭还欲再问,那孩子却已没了接着说的意思,他大声谢过万花的这根糖葫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便走了,散漫自在的模样,像一羽天地为家的云雀,出口的曲儿也是莺啼鹊啭般,脆生生的,是珠玉跌盘: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女人臻首娥眉,罗袍飞袖,乌发如同洇开的松烟,面盘如同莹白的月玦,唇上一点鲜红的丹蔻,便是伐桂人一点心头血了。罗方氏哪里是乡野妇女,分明是宝阙宫娥。隐藏在金水镇一角的那青瓦白墙,也平白生了宝拱画檐的清贵来。
二人说明来意,罗方氏姣好妍丽的面容遽然一冷,双眸凝光两点,针一样冰冷剔骨的光。甩下的不仅是美艳妇人的淡漠脸色,更是一句秋雨霖铃般寒凉的话:“真是抱歉,我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也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言毕便要回身将门闩插上。
林白向前一步,轻轻抓住了罗方氏的手,十分诚挚地与罗方氏四目相对:“夫人,我们将盈缺琴带回来了。”
罗方氏如冰如霜的面目骤然一顿,她的眼眸中好似有一把枯灯,将尽的火光蝶扑般明明灭灭,终究湮没无迹。她面无表情地道一句“先生莫要逾矩”,冷冷甩开林白的手,将门页合上,连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林白觉察出她眼色的细微变化,无奈面前一扇门合得死死的,将所有蛛丝马迹裹得密不透风。
商岭倚门抱臂,仍旧看着罗方氏离去的方向,仿佛那扇乌沉压抑的黑漆大门从未曾关上,那庭宅的昔日旧影仍于门后闪动,商岭掸开衣襟上的秋露,向林白道:“现世之人有口难言,我们不妨去找一找泉下之人罢。”
“死人会说话吗?”林白莞尔,话中颇有明知故问之意。
商岭朝林白微微一笑,将食指轻轻贴在唇间,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笑分分明明,平平常常。
林白收了声音,面上的笑还未曾敛尽,却觉连心子里的鼓音都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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