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篇三 获麟(下)
获麟之三
平林新月人归后,秋风满盈天地。
林白将双手笼进宽袖中,鹤影天青的外袍被瑟瑟秋风吹得翻飞舞动,云遥鹤羽,像要逐着月色斜飞而出。商岭跟在他的身后,那身玄袍衣袂下滚着道道墨竹幽兰银纹,月亮底下冷光一瞬一瞬的,是人眼开阖、目光微闪般地动。
“商先生怎么突然想到要向死人讨答案?”林白头也不回,借着月光稳稳当当在荆棘灌丛中穿梭着,他的手中捏了片枯黄败叶,在秋瑟中响着轻微薄脆的低响。
商岭沉吟一阵,将那夜在水岸边看到两个白衣孩童,又在罗方氏儿子口中听见那段歌诗的事情告诉了林白。林白听毕,声带笑意:“那夜你原不是在想小娘子。那段歌诗乃是楚辞《招魂》篇的祭歌,魂兮归来,招的又是谁家魂魄呢。”
林白将那片叶在手中轻轻一折,屈指将它一弹,那黄叶箭一般射进旁侧高及人膝的草丛中,一条赤红眼睛的黑色疯狗从干瘪橘树下猛然窜出来,发出一串呜呜咽咽的痛叫。
金水镇的贡橘林本如其名,是为官家供橘子的果林所在,然而不知何年何月始,此地土壤遭受污染,橘树只能结出又苦又涩的枳果,故而逐年荒废,成了镇内约定俗成的一处坟地。如今已是荒草蔓生,老树枯槁,寒鸦结巢,野狗遍地的凄凉景色。
离罗文的墓地还有一段脚程,林白时而说一些话,净是些鬼狐花妖、阎罗魍魉之类,说他在长歌门没少偷偷看文人笔下的怪谈志异,怪谈中多是生死往复之事,话及此处,林白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回头对商岭道:“商先生习医许多年,救了许多人,起死回生之事,大抵也曾见过罢?”
商岭停下脚步,与林白隔着不近不远的一段月色。
云翳随着林白的步子渐次推开,仿佛清寒秋风全然藏在林白飘动的衣袖中,他站定,风也立定。层云遮住半片月,月下土地也随之半明半灭。商岭立在暗处,面目模糊,声音低沉:“我没有救许多人。”
商岭见着林白沐浴在如水清光下,晓得此刻自己的面上苦笑并不能为他所见,诸般念想如同烟云过眼,最后不过一声轻叹:“我害了许多人。”
林白听闻此言,遽然回身,弹指之间,风满天地。
林白长袖翻飞,外袍鼓动,青白发带如同风卷起的竹痕,四下飘散纷吹。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商岭身边。月光如同平地泄水,紧紧追随在林白身后,一弹指、一刹那,几乎要从天地间流溢而出。商岭险些被这忽然大盛的月光晃了眼睛,更加晃眼的是他面前立若青松的那个人。
林白握住他的手腕,道:“但是你救了我。”
商岭一时间只觉面颊微热,双眸发酸。
高天孤月,彻照永夜。
苍白月色下,罗文低矮的坟包被掀得七零八落,新鲜的泥腥味与隐约的朽木气息交融相杂,半截棺头露在土表,棺盖与棺体已然错开。林白与商岭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世道竟还有如此开棺盗墓之事。
“明日去告诉罗方氏罢,我先将骨头收起来,恐被野狗捡去啃了。”商岭将宽袍束在手肘上,作势便要去开腐朽棺木的盖子,林白跟着也欲帮忙,商岭却以目色制止他,道:“尸体朽烂多年,早便有了腐毒。万花谷自有清风垂露之法散毒,你离得远些便是了。”
林白应一声,颇不甘地在一旁瞧着,商岭动作利索,毫不惧惮,从袖袋中抽出一方绢布,摆在清明月光之下,他将棺中的尸骨一点一点铺陈在绢布上,最后是一颗乌黑透绿的颅骨。商岭将那堆尸骨一并包了,又从袖里取了清毒解瘴的药水来洗手。很是轻车熟路的模样。
林白终究捱不住好奇心,拎着衣角在空棺附近晃荡。
一缕幽冷月色照进棺木中,腐坏的棺底显出一片蜡黄乌黑的污渍来,林白皱着眉头定睛一看,忽然便一惊,赶忙招呼商岭道:“这棺木底下贴着张东西,你瞧瞧是什么?”
商岭凑近棺材,鼻尖涌上一股旧木酸腐之味。
那是一张谱子。商岭对着月光,费尽眼力,将其上内容逐字逐句遍读,林白面上从茫然、犹豫、直至露出恍然之色:“这是琴谱……长歌门谱海中有载,这是……失传多年的,盈缺秘谱啊!”
获麟之四
“世上竟有如此琴痴,即便死后化归黄土,也要将这把琴的隐秘带进坟墓中。”林白的话语有些冷意,“可是当他知晓自己的妻子在多年之后,竟将他如此珍爱的古琴一一贩卖予人,怕是魂魄于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商岭将那小包骸骨拾起,回头又看一眼那粘连在棺材板内的泛黄谱子,又道:“罗方氏为何要将琴尽数变卖?为何要将我们拒之门外,罗文对盈缺如此重视,作为他的内人,罗方氏不会不知道这把琴的重要。”
林白点点头,从坟包的土堆上跳下来,托腮道:“我瞧她的衣着打扮,又见他们家宅院落中俱是井井有条,断不是因为家境贫穷变卖名琴,为何这样急于脱手?加诸……罗文的坟在此时被毁。怎么看,都不是寻常天灾人祸。”
一路无言,商岭沉默着走在林白身后,似乎在心下斟酌着什么,直至二人走至金水镇口,商岭方温声道:“方才借着月光,罗文的尸骨黑中透绿,分明生前乃是受到毒害而死,你听到的流言是发疯而死,事实当真如此?”
“你是说……罗文是被谋杀的?”林白步子一顿,停在镇口桥心,忽然微微睁大了眼。旋即他抬步运气,如同一羽月下白隼,朝远处的屋舍急速掠去。还未等商岭出言阻止,那抹影子便化作一抹轻絮,朝远处冲天的火光拥去,如同飞蛾扑火。
从罗宅涌起的火烧透了半边天,落日熔金般熊熊吞吐着。热浪裹挟着残木碎瓦,直激得人双目欲裂,涌出无法控制的泪水来。闻讯而来的乡里巴人持了水桶瓢盆,在愈演愈烈的火舌下纷纷攘攘。过于秾烈的火光照得每一个人影都如同沸水中的蛇影一般扭曲挣扎。
有人撕心裂肺哭叫道:“罗方氏和她的儿还在里面啊!”
林白没有半点犹豫,冲入了熊熊火焰之中。
他自恃轻功身法有点儿功夫,萍踪万里也不过轻舟泛水。但如今着实气力不济,前些时候受的伤还未好全,火烧火燎一番,便疼得钻心剜骨。林白倒是习惯了,三年来的小病小痛家常便饭,大灾大难隔三差五,活着已属不易。
灼烫的热汗与疼痛的冷汗从他的鬓间颈后淌出来,一缕半缕,湿湿黏黏地贴在肌肤上。
林白有些悔,却不是悔自己。热浪一滚一滚,灼得人跳脚发疯,他想起那一天商岭跪倒在他身边,满脸满眼都是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那会儿自己死钻进牛角尖里,虚弱得快停跳的心腔里都是那一句“报答平生未展眉”。
是不是商岭刻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罗方氏坐在堂中,怀里抱着孩子。
火星子如同萤火万点飞散而来,在她的罗袍上烫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她静静瞧着眼前的滔天大火,仿佛面前是万紫千红的春景。见得林白满身尘灰,隐约带着一股头发烧焦的气味推开堂门站在她的面前时,女人眸中精光一闪,却又很快淹没在赤红的火光里。
林白看着她被照映得鲜红的脸盘,又见得她的怀中安睡的孩子,她的膝上安放着一只木奁。身后的桌案上乃是铜炉两鼎,牌位一座,这是一处灵堂。
后背一阵热流,不知是汗是血,林白开口,声音出离冷静:“夫人。”
罗方氏嫣然一笑,火光冲天里却尤为悲怆凄凉,“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将罗郎君毒杀,名琴变卖,宅邸付之一炬之人,是你罢。”林白冷声道,那双眸子中的霏霏春雨早便落成了清秋冷雨,火星千点万点,恍似飞萤入海,林白孑影独立,身后火海万丈,他是烧不透一杆青竹,即便纤长得仿佛立时便会被吞没。
罗方氏笑了,凄恻,如同无声的弦歌,她抬眼看着火焰舞动的屋梁,轻声道:“我是怎么杀的?”
“罗文为了藏琴不择手段,网罗普天之下的名琴,早就为朝堂与江湖所不齿,许多人意欲杀之后快。夫人大抵是其中一员罢。夫人手上有茧,可曾弹过琴?”林白略一闪身,穹顶落下一块崩裂燃烧的梁木来,拍开万千火花。
罗方氏微微颔首,抬首低眉,俱牵出风花雪月一般,仪态万方:“那年是他在筵席上看见盈缺,我站在乐师身边,看到的却是他。”
“你是乐师府上的人?”
罗方氏平静无澜:“我是乐师的妾。”
林白一步一步走近罗方氏,道:“一同去官衙罢。孩子是没有错的。”
罗方氏听得孩儿二字,骤然动容,那眼中焰火迅速熄灭殆尽,只剩下两行清泪顺颊流下,她哑声道:“我没有做错。”
林白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屋梁却发出破碎震动,林白的心一冷,那房梁刹那间带着千钧之势呼啸尖叫着坠落而下,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下意识起了动作,他朝罗方氏扑去,女人美目圆睁,从镜鉴般的眸子里,林白看见自己苍白的面色。这分明是惊慌失措、满腹狐疑的颜色。
一声摧枯拉朽的崩响,天地沉入昏暗。林白紧闭双眼,浑身的剧痛都放大起来,针扎一般地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疼得几欲昏厥,但不知缘何,灼热房梁的温度并没有涌进他的身体,他的耳边传来另一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林白回过头去,视线渐然清晰。
“商……”林白一个音节堵在喉头,面上一滴两滴,是黏稠的滚热,手一抹,是淋漓鲜血,林白顿然便慌了神,“商岭,商岭!”
“……咳。”商岭偏过头去,断裂的小半截屋梁掀在另一头,噼噼啪啪燃烧着。商岭的肩一垮,整个人浑断了半边也似,林白赶紧伸手去扶,商岭浑身抖若筛糠一般,疼得厉害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愿发。
林白直起身来,商岭靠在他半个怀里,极为痛苦地吐出一口气,一手半支在地上,似乎在努力令自己不要失去重心,林白听见他咬着口中血沫,切齿道一句:“我不会再令你受伤了。”声气抖得如同游丝,却极为清楚。
一字一字,轻如鸿羽,重达千钧:“我不会令你再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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