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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篇四 广陵散(上)


广陵散之一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思路渐……”

        商岭睁开眼,眼前明晃晃一片天光,照得他目眶泛起阵忍无可忍的酸热。他抬起手背,遮住青帐竹帘挡不住的明光,迟钝五感渐然恢复,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清脆童谣,一字一句,江南的软糯口音,风荷竹露的清快。

        商岭半坐起身,右肩扯起一片温吞生钝的痛。记忆随着痛感逐渐鲜活起来。

        他转眼一看,床沿处趴着个人,一身青白布衣,脸埋在交叠的双臂里,发顶有些蓬乱,这人的吐息声均匀平稳,听来已经熟睡多时了。

        商岭盯着看了一阵,沉默地探手去摸了摸林白的头,他头顶的发旋有点儿新生的绒发,一丛一丛蹭在手心里,软乎乎的。林白似乎感觉到般,在臂弯里将头歪了一歪,露出半边面颊来。这般睡相既不雅观又十分累人,林白额上一块淡粉的红印子,似一瓣深春的落桃。

        商岭不自觉要笑,是连他也不知道的,笑意从唇角漫上双眸,流转团团冰消雪融的光。

        第一次见到林白时,他也沉于酣梦之中,微抿唇角一点笑,不知梦去了哪个桃源方外。

        这点破碎琉璃般的微薄回忆,几乎是这三年来商岭抬眼的一线天,是天光破云,粲然夺目。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林白极轻极轻地在睡梦中吸了吸鼻子,眉峰一蹙。泛青的眼窝是一夜难寐的印记,面色有些发白,大抵有一些气血不足,商岭思忖着是否往林白的药中多配点儿补血正气的药材,便听得长歌嘟嘟囔囔一句:“师兄……”带着浓重的鼻音。

        商岭清楚听得这二字,一口气顿在胸口,抒不出、进不来,他眼中的明亮笑意逐渐模糊成雾,逐渐消散一空,他缓缓将视线从林白的面上移至他身后的青竹幔帐,秋日高阳晴明,惠风和畅爽气。

        “魂兮归来……哀江南……”

        商岭只觉袖子被扯了一扯,低眼一瞧,林白睡眼惺忪,正拉着他的袖子望着他。双眼蒸了团云雾也似,迷迷瞪瞪一副样子,像刚打从母胎里脱出形来的幼鹿。商岭还为那梦里二字所苦,最要命的是林白湿漉漉的眼神对上他的眼睛,星子一样明灭,疲累释然的一点笑意。

        “商岭,你醒啦。”

        与林白交往似乎从来如此,一点苦味回甘,却令人长忆不辍。

        商岭长叹一声。

        那场惊天火患之后,与之相关的人被安置在金水县衙的偏房内,仵作正满镇调查这一火灾的起源,听闻罗方氏受到惊吓,成日缄口不开,倒是她的儿子死里逃生后乖巧殷勤,帮着衙门中人跑腿送饭,得了不少称誉。

        商岭醒后,林白说是昨夜中睡不好,索性和商岭凑在半张榻上,背对着他躺了一觉。林白睡觉时活像只蜷缩的猫,单薄青衫裹不住后脊弓起的弯弧,显得尤为瘦削。商岭静默地瞧着,指节微微蜷了一蜷,想要摸摸那段节节突出的脊骨。

        屋门的闩子咔哒一响,商岭收神般一缩手,朝外一看。

        那是个粗布短衫的孩子,手中端着副过大的榆木托盘,上面盛两碗满满当当的稠粥。商岭认出这是当日在金水镇向他讨糖葫芦的孩子,商岭见他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努力不让碗中米水泼散的模样,欲下榻帮他。

        小孩儿使劲摇头,话音细声细气,像糖葫芦外凉脆的糖衣:“娘说要趁热吃。”

        孩子踮脚将托盘放在案上,却看见什么一般,顿住了动作。案上摆着琴匣,匣子半展,露出盈缺在天光下熠熠的金雕琢玉,孩子双手还攀在案边,一双黑而圆的眸子却盯着那琴不放,孩子藕白的手似乎想碰一碰那琴,又如触热炭般剧缩回来。

        孩子狠狠抽了口气,圆融的糖衣碎作千瓣万瓣:“爹的琴……”

        “爹要是在的话,娘就不会伤心了。除了娘,还有谁会在意爹的琴呢……”

        小孩儿说到最后,一声哭要冲出喉咙,但只出半声,却生生又被按下去。他回头看了商岭一眼,两颗眼肿得桃核一般。未及商岭出声叫住他,孩子便迈着急遽的风一样的步子,跑得没了影踪,脚步压在楼板上,吱吱呀呀一阵小闹。

        林白在商岭身后翻了个身。

        林白睁开眼,眼睫微微颤动着,声音染着久眠的沙哑,喃喃如自语,几分慵疏的温柔:“‘除了娘,还有谁会在意爹的琴呢’……那么罗文究竟是怎么死的呢。罗方氏杀他,是因着情杀么……与乐师情深义重的她,为了替丈夫报仇,于是选择潜伏在罗文的身边,将他毒杀……”

        “那时……她的神情,分明是已经认罪了。真叫人头疼,吃点东西罢。”

        林白坐起身,轻轻揉着太阳穴。他的头发早便睡散睡乱,发带随随意意垂挂在颈后。商岭见了,顺手将他的发带一抽,这动作有点儿模糊,也不知是狎昵还是无心,商岭意识到时,林白早已垂眉一笑,却不知意味。

        “商先生,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我是说可能。”林白赤着脚跳下床,边去拿案上汤匙,边将它递给商岭,边道:“你若是喜欢一个人,那人却受尽世间非议,只要相信了他,便是将自己也放在众矢之的的立场上。但即便如此,却仍旧不碰南墙不回头,你说这世上,有人会这般做吗?”

        啪嗒一声,木汤匙落在了地上,商岭拿了个空。

        商岭的手微微发着颤抖,只得动作过大、有些僵硬地弯下腰去捡东西,边小声道了一句:“抱歉。”

        广陵散之二

        前几日见得的灰瓦白墙、江南烟雨的小桥流水,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模糊的断井残垣。金水的远天仍是洗过般的竹青,远山连绵的黛色是皴入熟宣的大块松烟。明澈天穹下这一地残砖碎瓦,便是震怒的文人捣砚碎墨,一股脑将其掷而委地,徒留一片狼藉。

        林白最是闲不住,虽说得了罗方氏口头应承,却总觉奇怪,心中吊着千斤坠般滞涩郁闷,罗家旧宅付之一炬,罗方氏除却想要同归于尽,是否别有隐情。他于是拉了商岭来看,却只见得一片残砖废瓦,时而有三两寒鸦在附近盘旋,发出零星的凄厉喑哑的尖叫。

        在这片废墟上寻找着什么的不止他二人,踏过模糊的梁木与黛瓦,似乎是中庭位置,二人看见一罗皂袍、青幞头的书生,正左右焦急不已地踱着步子,时而捶胸顿足、叹息不住,有如沸锅上的蚂蚁。

        林白先一步上前,拱手问道:“先生可有什么难事?”

        那书生见得林白模样,上下打量端详,又见商岭立他身旁,两人俱是文人儒生该有的样貌,便一下收了戒心,道:“说来惭愧,我本是出门游学,听闻金水罗宅有一碑李太白真迹,前几日在琴市上遇见了罗夫人,却与她谈不妥,未能如愿,心下却总是思念……”那书生原本焦灼得通红的面色又添一分局促尴尬,“现下……我、我想将这碑铭拓印了……”

        林白的目色轻飘飘在他腰间垂挂的笔砚、身后背着的琴匣上一掠,顺着书生的目色见得地上一块歪斜的碑铭,半截碑头都快陷进地里了。他回头望向商岭,轻轻颔首。

        这截沉重的青石碑铭,单靠三人之力极难立起,林白思来想去,便提出削根结实横木,将那石头撬起来。商岭将那木头与书生一同寻了搬来,林白便卸下背在自己身后的琴,一声清越剑鸣,他不知按动哪个机括,从琴中抽出了一把清光四溢的剑。

        林白长叹一声,打趣道:“崖牙先生若知道我又用琴中剑削木头,我怕是又得被罚去扫洒琴阁一月。”

        这一路来商岭的注意力浑集中在那一把盈缺上,几乎忘了林白也是长歌门中人,他自有随身携带的一把琴,匆匆一瞥中,只见那琴其貌不扬,前后不经雕琢,若非光泽厚重,活像一块只拉了弦柱的木胚。

        书生见那把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不禁讶声道:“小先生是长歌门之人?千岛长歌的琴中剑闻名四方,如此机关藏匿琴中,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林白笑道一句:“先生过奖。”

        商岭见林白与那书生话语投机,正是有说有笑,神采飞扬的模样,又见书生挽袖殷勤,与林白并肩挨着做工,心下隐约涌上点儿带酸气的不愉快来,意识到这点儿情绪,神思又顿然大呼自己的心胸狭隘来,百般纠结萦回,到令他更沉默寡言了。

        三人好容易合力将碑石顶起来,早已是落日欲没的时辰,晚霞惨淡而泛着一股青灰颜色,书生掏出薄纸墨刷,林白便也热忱地凑过去,一并帮他拓那碑铭上字,二人满头大汗。末了林白道:“先生这般喜欢我的琴,不如将它与你身后那把换一换,可还好?”

        书生略一思忖,非常爽快:“这琴是罗夫人卖给我的,当时婆婆妈妈同我说这说那,左右还极不乐意的模样,害我吃人脸色,回想起来,也值不了多少!这东西能换件长歌门的琴,我觉得不错!”

        林白不仅和人家相谈甚欢,甚至把自己的琴都兑了出去!

        商岭心下正情不自禁腹诽,他与林白好说歹说也是老相识,现下竟不如一个刚认识几个时辰的书生。正这般想,书生抖了个寒噤,随即捂嘴打了个刁钻喷嚏。磕碰牙齿道:“怎的突然这样冷!”

        林白噗嗤一声,笑将开来。

        踏月而归时,林白将双手闲闲拢进袖中,眼中盈笑,饶有兴趣道:“商先生不喜欢那书生?”

        商岭:“不曾。”

        林白作势摸了摸下颔,若有所思又道:“那是怎的?”

        林白走在商岭之前,余光时而落在他的身上,缥缈似一线月辉般。商岭与他走了一段,四下起了秋蛩寒蝉的哀哀叫声,将那秋夜催得更加悲戚寒凉。

        商岭道:“为何将你的琴换了?”

        林白神色一飘一忽,仿佛遮了些得不到心仪回答的黯淡沉默来,他将背后的琴匣抱入怀中,缓声道:“王生的琴更贵重。”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西蜀有一名叫作道浚的和尚,乃是李青莲李先生旧友,曾赠他绿绮琴一部。许多年前被人以重金从长安买走,从此于江湖销声匿迹。不想存于罗宅之中。”林白娓娓道来,眉目中满是叹惋之色,“我想令其物归原主,若是此物天下绝响,那才当真可惜。”

        商岭点一点头,道:“可惜许多名琴流落江湖,悉数被变卖了去,不知所踪。”

        林白眉峰微一蹙:“罗方氏究竟缘何卖琴?”

        这一问,不似问商岭,略上扬的尾音消散在清秋寒夜中,倒仿佛是在问天问地。

        一路而来,盈缺多由商岭保管,经此事故,后背那琴仿佛更重几分,商岭回想白日之事,随口问道:“盈缺可有琴中剑?”

        林白一顿,眼底似乎擦亮一簇火,他道:“有,可不是崖牙师父改的。在得到它之前,盈缺就已经有了剑匣,可琴中的匣上有一道锁,没有相配的锁匙,便打不开。也不能够强行摧毁,若为之,琴体会四分五裂。”

        商岭:“钥匙在谁手上?”

        云散月现,风止草静。二人四目相对。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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