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篇四 广陵散（下）
广陵散之三
“盈缺的残谱在罗文的坟墓中，盈缺的钥匙大抵在罗方氏的手里，而她又想带着这秘密消失在火海之中。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想要掩藏某个难言之隐。”林白的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案面，回程之后，他将盈缺又从里到外查检一番，果真还是见得那一丝罅隙般的锁眼，“罗方氏为什么将罗文呕心沥血收集起来的古琴全部遣散变卖，她恨罗文么？是她将罗文杀了吗？怎么杀的？”
商岭见他纠结苦恼，半个脸颊贴在案上，面上带着点儿脱力无奈的苍白，不禁觉得一阵好笑的烦躁，他打开窗牗，好让清明的秋风吹一吹盘踞在室内霾云一样的疑团，林白虚弱地从臂弯里闷出一句“多谢”，又不知在嘟嘟囔囔多少因由奇异荒谬的可能来。
商岭叹了口气，不去听林白的胡言乱语，拍了拍他的背，道：“去问问罗方氏罢。”
孰料二人甫一出门，便迎上了衙门两位风尘仆仆的仵作。
仵作面色松快，对二人抱拳恭敬道：“这段时日叨扰两位先生。此案告破，犯人伏诛。”
林白一惊，却只得按下，不动声色道：“犯人是谁？”
两名仵作相对唏嘘，道：“纵火之人是罗方氏自己，她也是当年谋杀亲夫之人。没想到这件事，竟扯出了陈年旧案来。”
商岭面色一沉，问道：“可是她亲口供认？”
仵作点头应允，林白一下哑了声，与商岭面面相觑，满眼俱是无措惶急。
商岭摇一摇头，安慰似的一按林白的腕子，示意他先离开。
告别两名仵作后，商岭制止了林白呼之欲出的喋喋，他的掌心还包覆在林白的手腕上，发着温凉的触感，林白可以觉出那手指与关节接处的坚硬茧子，这只手牵引他的力气不大，却稳定。商岭带着他径直出了官衙，在街口某片断墙的僻静处停了下来。
墙根处藏着一把鹤嘴锄，商岭挽起袖，蹲下身，刨起墙下的松土来。“上回罗文的尸骨，我将它埋在了这个地方。”商岭挖了三五下，土下露出个浅口白瓷罐子来。“既然已经结案，罗方氏必定已经收监，我们明日升堂之前，找她问上一问罢。”
“此外，”商岭若有所思，压低声音又道：“我不觉得罗文是中毒而死。整理他的尸骨时，我发觉他的天柱骨，竟多出两块，后来发现那并非畸形而生的骨头，是什么东西将它齐齐削成两半。换句话说，”商岭抬眼，看着与自己一起立在阴影里的林白，“罗文生前，有利器穿颈而入，将他的颈骨切成两半。至于身首分离，当场毙命。”
林白正色道：“那骨中带毒的异状呢？”
“应是死后所下，骨中毒征遍布全身，均匀完整得，”商岭一停，仿若在思考措辞，可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这脱口而出的比喻，带着怎样阴沉而可怖的色彩：“仿佛将那人放进毒酒中浸过一样，这般渗透全身不留半点空白的奇毒，蹊跷得很。”
林白听闻此言，也遽然沉默下来，他抱着臂，看着商岭将那白瓷坛上的泥土擦干净，林白的声音轻而低，如同微雨过野：“商先生，虽说医毒不分家，万花谷也有《医经》和《毒览》两部典籍，恕我冒昧，你为什么对用毒之事如此熟悉？”
若非四下俱黑，林白将是要看到这点微雨轻云，在商岭眼底搅动出何如的阴霾风暴，然而黑暗之中，也不过一声一切如常，不兴波澜的回答：“术业专攻，熟能生巧罢了。”
翌日清早，商岭与林白便去了收监犯人的监牢。未等二人通报进入，便听得看守大门的狱卒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吵闹声。走近一看，竟是罗方氏的孩子。
一名狱卒粗声粗气，大声咒骂，话中似有嘲讽之意：“小兔崽子，你的娘将你的爹杀了，一命换一命，这是她罪有应得！你若再在此处胡闹，休怪小爷我动手了！”
“我娘没有杀我爹，我娘这么喜欢我爹的琴，这么喜欢我爹的曲子，她不可能杀我爹！”那孩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哭腔尖叫着便去扑那狱卒的双腿，那狱卒瘦如一条猴子，使起力来却心狠手辣，他的双腿挣扎着奋力一蹬，将孩子掀出去七八丈。
“没爹没娘的孬孩，也敢和我动手动脚！”狱卒冷笑一声，正欲飞起第二脚，却如同蹬了一条无形绳索，将他的脚踝左右一拉，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磕出一嘴血来。清晨朝露未褪的潮湿土地上，出现一双青白靴尖，顺着那云纹微滚的靴子朝上看去，是个青白衣袍，颀长身段，眉清目秀的小先生。
小先生对他皮笑肉不笑：“我是来探看罗方氏的，请帮我通报。”
狱卒吐了一口沾血带牙的唾沫，一瘸一拐躲进了监狱之中。
商岭将小孩扶起来，身上的灰尘泥土拍拍散了，又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不问不好，一句话脱了口，那孩子被打被骂都倔强得一滴眼泪不落的面上，突然委屈巴巴地一皱，目眶里骤然滚出大串大串的眼泪珠子来，他抽噎着答道：“我叫罗子安，先生，我娘没有杀人……我娘没有杀我爹……”句子说着说着便碎了，他一头扎进商岭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商岭雪白的衣襟上，很快便是大片打湿的冰凉泪迹。
商岭惯不会安慰别人，只得轻轻拍着罗子安的后背，听得他一声声哭得几欲呕吐，像是要将连日来压抑的所有不安委屈一泻千里。林白听不得孩子哭，蹲下身一叠声安慰他“没事了”，那孩子哭音哑了，嗓子眼里出不来半点声音，方缩在商岭怀里揉眼睛。
“我们也很怀疑，所以想问你的娘一些事。”林白柔声道。
罗子安从指缝里露出满是血丝的哭红的眼睛，抖着声音道：“我想知道娘做了什么。”
过了不久，那鼻青脸肿的狱卒又回来了，手中掌着一盏烛泪肮脏的灯台，他不情不愿地道了声“各位请进”，便进入了不见天日的甬道中。那黑沉沉的去处，扑面而来的酸腐与腥风，便如同尸山血海的地狱中的呼唤一般。
广陵散四
绕床饥鼠叫，蝙蝠翻灯舞。
罗方氏发如枯草，布衣穿结，唯有一张面容在灯光下仍是发着苍白的姣好。她的目光空洞且无主，只有落在罗子安的身上，方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焰星。她从一堆杂乱稻草上巍巍站起身来，朝前走了两步，却双腿一软，打了个趔趄，径直扑到了栏杆前。
“娘。”罗子安伸出手，拿袖口往罗方氏的面上擦了擦。
罗子安将在监狱门口所发生之事同罗方氏说了，女人冰冷麻木至于惨淡的面上，方起了一星半点的感激之情，她谢过商林二人，斜斜倚着栏杆，怀中抱着一只陈旧的木匣，羸瘦得如同风雪中的一株柳，她的声气轻盈微弱，是一缕将无的游丝：“你们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么？”
商岭看着她灰败的眸子，温声道：“夫人为何要认莫须有的罪行呢？”
罗方氏笑了一声：“我有罪。”
她喃喃道：“我是乐师的妾，因为目睹鸿儒的强取豪夺，乐师的一命呜呼，所以怀恨在心，借助琴艺留在鸿儒身边，经年累月地下毒，最终将他毒害至死。多年来独身守寡，只觉生计日益消沉，不如抑郁而终，一死了之。我杀了人，我有罪。”
林白摇摇头：“你说谎。”
罗方氏闭上眼，颇自嘲道：“孰真孰假，又有谁会在意呢……”
商岭知晓眼前人就算不是死意已决，但也早已没了生欲，语气里已然有七八分无可奈何：“罗文死时身首异处，颈骨的切口，断不是一般利器能及，锋利如同琴弦入肉，没有一把功夫是做不到的。那毒分明是之后所下。一介女子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夫人若是不说，事实只会永远缄口难言。”
罗方氏凄惨一笑：“让我把它带进坟墓里罢……是我亲眼看着鸿儒死的……”
林白倏然抬起眼，手臂穿过肮脏油腻的栏杆，手掌紧紧抓住了罗方氏的腕子，话音因为激动竟有些疾声厉色：“罗文的琴音只有你听得懂，罗文喜欢古琴的心情只有你感同身受，夫人是他的知音，即便说谎，却仍旧不忍直呼名讳，夫人是个……温柔的人啊。珍重之人死在眼前，这样的事情……我也曾经历过啊！”声音剧颤，罗方氏错愕地睁大眼睛，面前的人与她分明一面之缘，如今却无比坦诚真率地握着她的手，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那少年红了眼眶，朝她一字一句道：“为了死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即便痛苦万分，但还是要活下去。罗先生的琴音，不该成了绝唱。”
商岭看着林白的模样，听着他脱口而出的话，面上神色不辨悲喜。他将那白瓷骨坛取出来，隔着栏杆放在罗方氏面前，轻声道：“罗先生的尸骨。”罗方氏从错愕与震悚中缓缓回神，她轻轻挣开林白的手，展开双臂，似乎要虚虚拥抱住什么，终于只是拥住虚空。她的指尖轻缓抚摩着那坛子的平滑表面，仿佛在触摸一件宝器，亦或是一片温热的肌肤。
女人忽然展眉一笑，眼角皱纹掬起一捧墙头马上的明媚春光，是那些宝卷香帘、青青子衿的旧梦。她佝偻起脊骨，后背弯得如同一把破弓，她隔着栏杆，极轻极轻，仿佛害怕惊扰天上人般，以梦呓的轻声，无比温柔道：
“好久不见……你还很年轻，我却老了。”
“结果这件事又变成了一件悬案啊。”
天色晴好，山光空蒙。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来，一把虾米一把紫菜，发出水产的鲜甜来。林白垮了肩膀，没有动筷，却是连声道：“看来江湖传闻十有八九乃是添油加醋之虚伪事情，罗方氏在宫廷筵席上对罗文一见钟情，可她是乐师的小妾，恰好乐师罹患恶疾，病重不治，于是罗方氏便携盈缺投奔了罗文。而三年前罗文被人凶杀，罗方氏便开始陆续将古琴变卖。仲秋之时，她将所有琴都卖光了，打算魂归仙乡。”
“若没有这些血腥之事，罗方氏与罗文，本是个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好故事。可惜是谁将罗文杀掉的？罗方氏说那人玄衣覆面，见不得容貌，不也就成了无头悬案吗。”林白唏嘘道，忽又想起什么般，道：“她将那匣子给你了？之前在火场见到罗方氏时，她也带着这个小木匣。你拆开看一看，里头都是些什么。”
“是她想要带进坟墓中的秘密罢。”商岭答道，将那木匣摆在案上，揭开铜扣，掀开盖子。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匣中有一只小锦囊，囊中乃是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
商岭与林白会心一笑。
锦囊下垫着厚厚一沓装帧讲究，洒金纸面的小笺，其上至多一行蝇头小字，极端正秀丽的小楷字。
冬十月，取名琴焦尾以图一乐。
春三月，取良琴春雷以抒己志。
秋九月，取名琴绿绮以听松声。
……
商岭本以为是文人作乐之文字，见得最后一行时，心下却不知怎的一动。如今乃是八月之末，罗方氏早已将绿绮琴转手他人，又何来听松声之说？他将那小笺一翻，只见得笺子正面红色油印一方，一行小字整齐并排——
罗文罗鸿儒先生亲启
忘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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