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篇五 秋鸿(上)
秋鸿之一
正到了天气最为燠热难耐的时节,热气碌碡滚过,四面八方合拢而来,压得人喘不上半口气。林白只觉得汗水从毫发毛孔里渗出来,大滴的咸涩地浸湿领口,后背的肌肤早就和衣料子贴成一团,湿漉又黏腻。
他打开窗,闷热的湖风带着浓郁不化的水腥气,搅得夜星黯淡的天,也逐层叆叇出令人难以吐息的压抑之感来。一场不知名的大雨在阴霾远天中动荡不安,天地仿佛是包孕着热流的襁褓。林白将宽袍长袖高高挽起来,又嫌不足地解开了衣衽,年轻人半片胸膛,在昏色灯黄下泛着汗津的蜜色。
林白的肩臂忽被一拍,有个无可奈何的声音冷冷清清响起来:“眠云,莫要偷懒。你到下一层去整理,窗关上。”
“啊呀,季符师兄。”林白立时笑了,那笑温柔和软,话音尾调微扬,至于有了好几分撒娇意味,他索性一倒,躺在琴台前的竹篾上,昂首看着立在他身边冷着张俊俏脸面的季符。“还是师兄好,推了这许多事情,来帮我打扫琴阁。”
“……莫要贫嘴,也别耍赖。起来。”季符一记眼刀,语气薄得像一刃刀,冷冽淡然得很,见得林白在这地方死乞白赖,不耐烦地将他后领子一提,林白张牙舞爪一阵,老老实实给季符提溜到了下层琴阁。
季符警告他:“若是再被发现你在此处偷看琴谱典籍,下个月,你怕还是要在琴坊中做扫洒弟子。”
林白没收回伸向书架的胆大妄为的手,面上仍是如沐春风的笑容。季符对他的嘴硬心软早就成了习惯,拎他到这处来,不过是让他多了个偷偷看书的去处。林白见季符一人上楼去了,便缩进密密层层的书架子里翻书读谱去了。
灯台里的羊膏快点尽了,远方似乎传来隆隆惊雷,是天上的数万马匹在长啸过野,手中攥的卷,纸面上跳动的字,也是腾跃奔踏的乌骓,雨前的气息无孔不入,钻进墨香里排成句子,一列一列,冲入眼帘,有酒酿一样微醉的香气。
眼前忽有些模糊,不知是风烛残年,还是双眼疲倦,林白使劲眨眨眼,又揉了揉眼睛。千真琴坊外的雷声一响大过一响,仿佛天地应和的大雅之乐,琴阁上下仿佛都在震动,有纷纷扬扬的尘埃木屑自上层跌落而下,林白扬起头,雷声的间隙里,他听见楼上杂乱的脚步声。
“……师兄?”似乎许久未曾开口,林白的声音竟有些喑哑。
一声巨响,重物落地的声音。
林白的心子一滞,停得无声无息。铺天彻地的雷声遽然岑寂,他仍旧维持着捧着书卷、蜷坐在角落的模样,周遭事物却慢得不能再慢,有个影子穿过重重书架,来到他的面前,昏光黯淡,林白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缓缓跪下身来,发出了一句嘶哑不成句的字音,他似乎意识到了,骤然按住自己的脖颈,仿佛想要按住那遗漏声气的源头。林白渐然认出那人是谁,干涩的双唇正欲脱出字节,却被一只手狠狠按住,林白只觉嘴上皮肉绽出一股冲鼻浓郁的血的味道来,如同一支锈箭钉透口腔,扯出剧烈的疼痛。
季符的指缝里都是血。无论是捂着他的嘴的那一只手,还是按住他自己喉管的那只手。
他脱力一般垮在林白身上,满是冷汗的额头贴在林白的胸口,有炽热温腻的液体从林白的胸膛流下来,如同在那处凿开了一眼泉,流出温热的溪流来,不成字句的话一个个使劲咬得有了回光返照的血气,“林眠云……”
“活、下、去。”
“……就这样,三年前,忘弦子于长歌门千真琴坊之中,将我的师父打伤、师兄杀害,三年以来,我于江湖之中追寻其踪迹,近月来终于寻到蛛丝马迹。江湖传闻他又将视线停留在长歌门,正是三年前他未能夺走的盈缺。”
林白静静坐在案前,面前那碗馄饨的清汤已经凉了,油花的浮沫裹着一两粒白虾,贴着碗沿倦怠懒散地转着圈。他的面色柔和,现下的爽气秋意,亦或是话中的腥风血雨,似乎都再惊不起半分微澜。
“那日你同我说起罗文死因之时,我几乎就已经知晓是何人所为。三年来我时常问自己,人生于世究竟有什么意义,想来也不过一点执念罢了。若是断了念想,我大抵也会与罗方氏一般,随便寻了个因由,不管美名恶名,都要一头撞进死亡怀里罢。”林白自嘲一笑,抬眼看坐在对面的商岭。
商岭注视着他,眸光在天光底下是明澈的,却也只是能鉴出自己的影子,并看不出大多意味。只是他攥着纸笺的手多用三分力,纸上松散贴合的几缕洒金,闪闪发光地飘落下来,是白昼几点疏星。
商岭好像要说什么,终于却没说,好像要上前,终于却没动。
林白苦笑道:“同你说了这样多的伤心往事,你是不是该说些安慰的话?”
未等商岭答复,他便截断了自己的话头,道:“商先生,我只是开个玩笑——”
一线不知名的单薄的风,带来的是隐约的书墨与纸卷的气味,浸进鼻腔后,有些苦,像药。
这个拥抱突兀、陌生、钝重。
商岭的指节磕碰在他略嫌突出的脊骨上,臂弯一圈环在他的后背,力道是松快的,松快的缘由是商岭在不着痕迹地发着颤抖。林白坐着,商岭站着,至于他的鼻尖时有时无擦碰在商岭的襟领上,是时有时无的苦淡药草气息。耳边若隐若现的是旁的人的心跳,若隐若现似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沧海与云障。
林白拍拍商岭的后背,闭上眼,将额头贴近商岭的襟怀,小声道:“商青峰,谢谢你。”
“撞我入怀的不是死意,而是先生,想来是我的幸运啊。”
秋鸿之二
忘弦子的信笺令二人好容易攥住一条明晰线索,罗方氏出狱之事尚有斡旋余地,林白因着长歌门的身份,为罗方氏,也多了一桩日日奔忙的事,轻易见不到商岭。商岭便是带着罗子安在金水镇上四下活动,有时给医署帮忙,更多是在茶馆打听事情,江湖中似乎还未传出盈缺被盗之事,想是长歌门将风声锁紧,随意不能外泄。
罗子安当真是喜欢商岭,时时扯他袖子跟在后头,有时半日下来一句话不说,他倒也是巴望着做小尾巴。小孩儿早慧得很,一来二去知道商岭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若待他好,虽说仍见得一派冷言冷语,可商岭举手投足又过于温善柔和,怎样看都别扭得不行。
午间商岭在茶馆吃茶,镇子上的江湖人来一批换一批,如同血脉中奔流的新血,带来四面八方的声音。这日是秋老虎发威,午后烈日暴灼,茶馆的空气热得粘滞,行脚客与江湖人恹恹挤进来,连推杯换盏都没了气力。
没喝完一盅,林白便过来了,边大喇喇折袖管边道:“真真热死人。”
青白的袖子给林白拉到手肘以上,裸露的臂弯的线条被一把刀过分地削了也似,因着紧瘦,显得筋骨条条分明。林白顺过商岭的茶碗便喝,满是汗粒子的脖颈微微仰起,喉结弹动一下。林白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因着半碗凉茶松垮下来,见商岭愣神看他,于是将空碗在商岭面前晃了一晃。
“子安呢?”
商岭回神,别过眼,接过碗,续上水,道:“早前在果铺买了个瓜,放在茶铺水井里镇着,天气太热,他去捞瓜了。”
林白一笑:“那我现下过来倒是趁了好时候。”
商岭摇摇头,林白不来,他自然也要把东西送去,“衙门里的事情怎样了?”
林白抿着碗里粗茶,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神色:“本以为需要再多磨蹭几日,不过好巧不巧遇见了我的师兄,他在朝中也有一官半职,正巧来金水府衙找当地监察使办事,人际周转比我熟练许多,帮了不少忙。”
商岭:“师兄?”
林白笑了笑,“是我的大师兄,出师不久考了功名进士,在刑部侍郎底下做事。我这段时间调查忘弦子,不少当年之事还要拜托他翻一翻案底。毕竟三年之前,他也是千真琴坊事件的亲历者,他大约只会比我更加耿耿于怀罢。”
商岭颔首,罗子安呼哧呼哧喘着气、抱着瓜,满面是笑地跑过来,林白转头唤了声“慢点”,罗子安一下停了步子,看了看商岭,又看了看林白,那笑一下不见了,他鼓了鼓腮,绿壳子香瓜往桌上一放,一声闷响。
商岭颇为无奈望了林白一眼,这孩子对林白总避之不及、爱答不理的样子。
他将话题一转:“我先前觉得崖牙先生门下都该是学手艺的斫琴师。”
林白轻叹一声:“也许做官非师兄所愿。他从前,也是师门下手艺最好的人之一,听闻他取了功名,师门上下都半是恭贺半是惋惜。想来到底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先前不当心与他提及斫琴之事,师兄当真也是生疏得很了。”
转眼一看,罗子安两眼灼灼如同进了秋日阳光,正看着自己,视线一经相对,便又别扭至极地移开了,林白抑不住唇边笑意,道:“子安以后想做什么呢?若有能令自己快乐的事情,那当是最好的了。”
罗子安憋了半天,想得脸上泛红,冒了几点汗珠子,他最后道:“我想很快乐地活着,可又总觉得很累。快乐不快乐,哪里是先生能决定的呢?”
商岭送林白回府衙时,林白捧着一片瓜,对着满天晚霞说罗子安“后生可畏”。
商岭将领口扯开半分,好让沁凉的晚风穿进胸口,“那首《招魂》,是罗方氏教给他的,说不定我与罗子安,从那次夜泊就结下了缘分。相传思念人的歌诗能召唤出那人的旧影,罗方氏也是情真意切之人。”
“这‘相传’属实与否,我不知道。但你若真的思念一个人,不妨相信眼前的我,听我一曲迴梦逐光。”林白持瓜一笑,两腮被霞光照得彤彤发红,显示出数分活泼开朗的颜色来,“然后黑沉沉做个美梦,梦见所想之景、所想之人。所谓幽游竟千里,一朝梦醒时。”
林白回过头,唇边那点儿笑背着阳光,面上隐隐绰绰的,看不出究竟是开怀抑或戏谑。
商岭随着他意味不明的笑意扬起唇角,那黄老庄周的秘卷释名,幽幽在二人不近不短的距离间弥散开来,像一道只有彼此才能够心领神会的哑谜,扑闪着梦魂的双翅随风而来。
商岭的双目迎着灿烈的云海,轻轻眯了起来:“世人大多困于黄粱一梦中,尚不知虚幻之境如同蜉蝣,朝生暮死。又何必妄自求之?”
林白不动声色:“虚实之事,商先生很洒脱。”
商岭:“世间哪有虚实黑白,不过人心所向。”
“不过除却此意,我有点儿好奇,”林白一顿,眼中灼灼的光由着太阳一烫,精□□黠的颜色,“虽说梦影俱是虚空,可若是夜有所梦,商先生会梦到谁呢?”
商岭本与林白你来我往地摹着故弄玄虚的试探话,心下转寰来去思考应付,林白这般一问,他倒是心底一轻。
商岭轻笑一声,笑声像低而沉一把钩子,勾出一句咬字清晰,字中浸笑的回答。
“我会梦到你。”
林白的瞳孔微微一缩,眼前人影竟逐渐模糊,只看见商岭的身后,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流动迤逦,灿烂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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