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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篇五 秋鸿(下)


秋鸿之三

        “师兄,我说真的,生长到这个岁数了,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不顾脸皮地说一些‘我会梦到你’之类的话,这难道不是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情话么?真是……”两个时辰后,林白嘟嚷着一个滚身,趴在了案旁的竹席上,“就算是旧相识,从前帮我找了不少好木头好材料斫琴,之前又救我一命,不对,两命……”

        “那当是生死之交了。”

        林白一百句话顿时被噎在喉头,啊啊呜呜念了阵浑话,颓丧地瘫在凉爽的席子上不动了。

        案前端端坐着一人,所着官服严整,独官帽放在灯旁,露出了紧扎齐整的发髻,若非一笔竹叶青的发带画了,便是要觉此人过于沉闷不苟。这便是崖牙门下业已出师的大弟子,姓秦,名安,字却取得没有半分静闲之意,取“惊霜”,乃是鸿雁长飞“倏木落而惊霜”之意。是寄托了鸿愿大志的名姓。

        林白早便惯了同师兄们言笑晏晏,师门上下也早对他的没大没小,至于有点儿撒娇的性子习以为常,这景象商岭万万是见不到的。千真琴坊事发之前,林白的个性简直是长歌门上下人尽皆知的随性活泼,加诸平和近人,斫琴极有天赋,于是上至师父长辈,下至门派后生,大多都知道有个他。

        “惊霜师兄,即便是生死之交……”林白还恶声恶气要接着道,却不知想到什么关窍阻隔,顿时地收了声。

        许多事情,碍于长歌门,林白没有同秦安细说,包括商岭偷窃盈缺之事。他见得秦安不曾提起,是不知情的模样,便不愿节外生枝,决定按下不表。只说了罗方氏一案的详情。

        秦安侧过脸来,脸廓与容色仿若灯下温润一块美玉:“怎么?”

        “不……没什么。”林白犹疑道,商岭不是易于揣测之人,举手投足间颇令人生疑,虽说待自己不差,但总归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也无心打破僭越,只得维持现状。

        因着目前并非才子佳人,而是心诡云疑。

        思及此处,林白面色一沉:“师兄,如我之前所言,忘弦子大抵又在江湖中卷土重来了。”

        秦安握起一支犀管小毫,灰毫舔饱墨水,矮纸斜行地写将起来。“我已经着人调查了。话说回来,金水镇罗方氏一案,你觉得,罗方氏为何将古琴全部遣散变卖?”

        “忘弦子若还是三年前爱琴盗琴的德行,势必会将罗宅中的名琴劫盗一空。罗方氏将所有的琴遣散江湖,是不愿那些古琴落于忘弦子之手。她明白,一旦古琴被云游的琴师与学士得到,所有琴的行踪将会变得更加不可捉摸。”林白坐起身来,抱臂又道:“她在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保护夫君曾经心爱的东西。”

        秦安叹息道:“兴许最好的得到就是放弃罢。门下广雅集将近,希望琴会上莫要出乱子才是。”

        二人相对唏嘘一阵,林白忽想到什么:“师兄,你先前托我找的盈缺秘谱,当日我在调查罗文的坟墓时,有一些轶散于棺木之中,罗文不日要重新封坟,棺材也重新做过,你可使人去将那些曲谱收集起来。”

        秦安点点头,却没说话。林白瞧着孤灯下他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眠云。”秦安忽道,语调平伏无澜,如话寒暄,“失散江湖的秘谱之中,盈缺琴谱最为宝贵,其收录上古绝音,得之则可声名斐然,弹之则能音震江湖,通之则成一代宗师。”话音一顿,如同笔锋一掠:“你不想要么?”

        “比起身陷宦海,一无所成的我,你似乎更加适合……”

        “我不想要。”林白低下头,长长久久未发一言,灯台里的烛心结了乌黑的一大滴泪,火花噼啪一声轻响。再启齿时,林白的声音沉闷颤抖,灯下的脸面却挂着模糊而忧戚的一点笑:“即便手造多少名琴,手弹多少名曲,终究还是……换不回季符师兄的命了。”

        秦安那不动安如山的面色,终究是玉山崩摧,裂出了悲愤的缝隙来。

        秋鸿之四

        云淡风高叶乱飞,小庭寒雨绿苔微。

        罗方氏从狱中假释,前后歇了好一阵,总算有了见客的力气,有了这分力气,第一时间便找了商岭与林白二人,要好好谢过劝解开通、多方调停之恩。先前从匣子中取出的那一枚密钥,商岭与林白一致决定,要让罗方氏自己打开。

        是日,小雨下得密密忙忙,林白出衙门时着急,忘了带雨具避雨。好巧商岭撑伞等在门口,林白一见他,就想起那日他关乎梦的一番话,不知怎的,明明冷雨清秋,面堂却生生发了一阵不合时宜的热,也不知泛了赧红没有。

        商岭反而一切如常,在他身侧稳稳把着伞柄,问:“你的师兄呢?”

        林白正需一个话题解去窘迫,此刻舒了口气:“京中有事,唤了他去。绿绮给了他,叫人托去长歌门了。”

        林白的话茬起了,渐渐收不住,商岭只在一旁听,时而颔首称是,接一接话中过渡,默契得很,“广雅集过了冬便要在三春时节开始了,在此之前,长歌门重获绿绮,师父想必会开心的。”

        “听闻广雅集中的大音琴会,乃是江湖中知名琴师年年争鸣之地。如同霸刀山庄的扬刀大会、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一般,只是后二者属于武人,前者是属于文人的聚会。”商岭略知一二,长歌门是为大唐三大风雅之地之一,又因着与朝廷关系匪浅,集会往往声势浩大、酣畅淋漓,“若我没有记错,上一届脱颖而出,拔得头筹的,乃是……”

        林白悠悠然一笑,目光在商岭背后一点:“乃是你身后背着的这把琴。”

        “在琴师们的眼中,盈缺的秘谱珍惜无匹,大抵就如同当年武林盟主唐简手中的绝世秘籍《空冥诀》一般,上一届琴会,仅是盈缺残谱中一曲《长清》,便令长歌‘三琴’刮目相看。所以,”林白短叹一声,揶揄道:“你将盈缺偷了出来,长歌门若是想要深究,我们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商岭一默,侧目猝不及防撞上林白含笑的眸子,那笑意并不温热,而是清清冷冷,如同伞外空空蒙蒙的雨针,商岭心下渐然涌上一个怪异的想法,他迟疑着开口:“长歌门……想藉由我们的调查……”

        林白点头称是:“自然是想因此得到些什么,是想得到盈缺的秘密,还是想找到忘弦子的踪迹呢……”尾音拖得轻且长,化在同样缠绵轻快的雨声里。“江湖秘闻,盈缺残余的残谱,不在江湖各地,而藏在琴中。”

        商岭:“传闻是真是假,今日便可揭晓了。”

        半个时辰后,二人与罗方氏、罗子安一同聚于檐下。

        檐雨喧喧,琴鸣铮铮。

        罗子安随着罗方氏的琴音,完整唱了一遭《招魂》。商岭谈及夜泊闻歌之事,二人皆相对无言、讳莫如深,罗子安思来想去,挠挠头,道:“从前总是和弟弟去那个地方玩儿,有一天夜里,我们偷偷溜出去,在河里采菱角,结果……”声音渐渐小了,孩子不住地看着母亲,罗方氏摇一摇头,却不叹也不哭。

        罗方氏柔荑般细白的手温柔拂过盈缺的琴弦,她缓声道:“人的性命,便是上天要收回的时候,一时一刻也不肯多留。当下之人仍在,已经万幸。”

        “这把琴中究竟藏着什么,对我来说也不再重要。若是能够帮到二位,那当真是最好不过。”她从匣子中找出锁匙,将琴体倒转,又道:“从前不晓得琴内机巧,只知道这物件的重要。”钥匙嵌入锁眼之中,因着经年累月而有些滞涩。

        琴身后启出一道木页来,里头是三指宽足琴长的浅浅凹槽。其里空无一物。

        没有琴中剑,也没有琴谱。

        天光乘着冷雨梭巡而下,隐隐照亮槽底一行古篆小字。

        商岭一字一字辨明,轻声念道:“水满溢,月盈亏。穷极尽,或有憾。”

        林白一怔神,忽而顿足笑道:“妙极!”

        罗方氏也了悟,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圆满之事,穷尽一生,多少遗憾。盈缺哪里有什么奥秘,不过是自然道理罢了,枉费多少人因它痴迷发狂,卷起争端无数。”

        林白笑意不减,目光亮得灼人:“合该让忘弦子一看!”

        几人正感叹于这斫琴者的深意,门外却来了名信使,罗子安撑了把芭蕉小伞,踩着水去领信,说是封急信,给林白林先生的。

        林白将信撕开,见得盈缺隐秘的激动还未止歇,心子在腔里跳动得厉害。

        那是一张洒金小笺。

        青鸟欲问沧海事,空见玉颜埋名死。

        取青玉流以祭生魂。

        林白林眠云先生亲启

        林白面上的笑将褪不褪,眼中的光却沉若无边永夜,唇边一抹浅淡笑影骤然勾浓,这笑意令人看来惊心动魄,如同金乌西沉时最后一线苍白的裂口。

        林白的话音却极其平静,如同一缕随时消散的云烟:“忘弦子,这是在向我挑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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