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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篇六 驺虞(上)


驺虞之一

        车辚辚,马萧萧。烟尘飞扬,秋风翻滚,遽然惊起空空寂寂一点鸦声。

        林白掀开车厢遮窗的布帘,入目是大片昏黄霾云拥穹盖入怀,如同一席发黄的陈旧烂布,车轱辘在崎岖的道上猛然弹动,天幕骤然刺进半片月亮来,月弦卧如一把寒光苍冷的悍刀,将黄云幕布划得破碎支离。

        林白留心着窗外风景,心中便也刺进一句诗:“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月光如刀,冷照无涯,身边响起沉声的应答:“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林白满目月色,开口又回:“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商岭:“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林白听得诗意,一点儿笑意直向唇边生,又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林白不作声,笑容淡若那半盏弦月清辉,将有将无,意味模糊。

        策马的马夫将马鞭一扬,破空一响,好似打了个旋,拍在辕辙上。车夫在外嘎声长笑,道:“半个时辰了,二位先生,谁胜谁负?”

        商岭揭开厢门油帘,秋风泼喇喇涌进来,水一样兜头浇了车内二人满面,商岭朗声道:“在下不才,输了!”

        “哈哈哈,输的人,该罚酒三大白!”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商岭与林白这一路来,虽说身遭无酒,却挑起了行雅令的头,偏也不随着行酒令的意思规规矩矩,懒懒散散几句贴在嘴边的诗,花鸟木石,山川日月,林白本是乘车犯晕,气闷要吐,这你来我往几句诗,到令他的神台去了雾瘴,渐渐搜索枯肠,便精神百倍,不再晕车。

        车夫打帘外扔来一只酒葫芦,商岭连声道谢,拔塞一嗅,那黄酒烈得人皱鼻。

        “这酒都可入药了。”商岭叹一声,歪着酒壶嘴儿让林白闻一闻。

        林白不及防猛吸一口,顿然呛得七荤八素,酒香钻进脑子里,烧起来也似。

        商岭低笑,沉且轻的一声。

        林白忿忿道:“我输了,是因为三星望月有《青岩诗钞》全集。”

        商岭平心静气:“微山书院里的《太白诗稿》整套,如何分说?”

        林白理亏,话头一噎,脸颊生热,他才是最不愿说自己因着商岭那《春江花月夜》的名句而心子错漏一跳,反而脑海一片空白,他嘟囔道:“你什么时候回万花,将诗钞带一份予我,下回我便不会输。”

        也不知缘何,这句话言毕,商岭那双总时刻见着他的眼睛,忽移开了去。

        林白立时觉到商岭的变化,最终却只听到一声喃喃:“万花谷……”

        三个单薄音节,一经脱口,立时被马蹄与车轮碾成齑粉,转瞬便没了影迹。

        林白与商岭离开金水镇,已然有半月余。忘弦子那一封信,简直如同自报家门。林白知道青玉流现下在何人手上,却不知缘何阴沉了许久,方才决定收捡行装,到洛道以南的巴陵县拜访青玉流琴主。

        马车仍旧终日长行,洛道裹挟尘沙与腐土的秋风呼啸来去,带来清冷的腥膻气息。

        商岭意欲转移话锋:“先前从未听你提起过青玉流琴主,可是长歌门下弟子?”

        林白面色一凝,一声冷淡的笑,“他叫阮清昼,是个疯子。”

        听得林白以“疯子”评论某人,这还是第一遭。

        商岭颇觉兴味,正要开口一问,车厢却剧烈一震,马蹄声逐渐轻缓起来。门帘一掀,露出了车夫苍老衰黄的脸堂。车夫哑声问:“这前面便是阴风林,再不远便是李渡城,天色太晚,月亮被云收了,是要落雨的模样,不如今夜先在桉林露宿一晚?”

        商岭看了林白一眼,又看那布帘后的天幕已然被黄云遮罩得无月无星,车内灯烛一团融融暖光,竟是沉夜中唯一一点明亮,车马夜行,本就疲惫,这马夫年纪又大,驼背佝偻,商岭思虑一遭,正欲开口应允,却被林白倏然按住腕子,噤了声气。

        “我记得桉林以东有片枯木林,穿过林子便是李渡城外的长守村。去那里的脚程不出半个时辰,尚且有投宿的去处。露宿不方便、不安全之处许多,还请师傅您再辛苦一阵。”他见得车夫面露动摇之色,便接着道:“待得找到了邸店,好好歇息一阵,酒足饭饱,明日启程,总比风餐露宿要好。”

        车夫被林白劝动,打马便向长守村驶去。

        三人半夜三更到了邸店,店上点着半盏昏灯,店主是个满脸发皱的老翁,见得有客,倒也拔了瞌睡虫,殷勤地备茶备食,唯一不大好的是,他倚在门边,见着三人吃东西的模样,嘴上却闲不住地谈着洛道的旧事。

        “也就是二三年前的事情,这李渡城,可没有现在这么荒芜安静,那死城里,全是天一教的尸人,有些人尚有神识,有些人却六亲不认,那时候的洛道,瘟疫流行,毒瘴遍布,你们明天若是路过阴风林,林子里好些坟包,全是当年死掉的长守村民、李渡城民。”

        林白不怕,听得兴趣盎然,商岭想起金水夜泊时他讲的那些鬼话,最后竟真让自己在水边见到了似人非鬼的影子,那车夫也不想听,像他直送来求助的目光,商岭无可奈何叹一口气,道:“我和老师傅出去喂马。”

        林白笑盈盈看他一眼,仿佛拆穿了他的心思。

        月黑风高,商岭出去转了一圈,发觉这邸店开在长守村尾,前头是黑暗无光的一排村居,后头则是无边无际的荒芜草棵,黑黑沉沉没有半点生气,那黑暗中不知涌动着怎样的鬼气森森。空气中散来浓郁的土腥气,是裹着一包雨的纱。

        商岭的心微微发起冷来。

        回到客房时,他对早已洗漱完毕的林白道:“今晚我守夜罢。”

        林白将外袍脱下,露出雪白的里衬,他倒是淡定冷静,回答道:“前半夜你来守,后半夜我来罢。”言毕,忽然又似想到什么趣头,扬声问道:“商先生不怕那孤魂野鬼,夜里在这地方游来荡去?”

        商岭看他一眼,道:“周围没有鬼,在人的心里,倒是有鬼。”

        驺虞之二

        一夜无事。

        破晓时分果然落了大雨,村舍中的鸡鸣湿漉漉地传将过来。

        鸡鸣胶胶,风雨潇潇。

        榻上的商岭翻了个身,簌簌一丝响动。林白的双眼有些干涩酸痛,一开一阖,尽是突突跳动的烫热。他的目光从案上游记倦倦一收,从案前站起来,想稍稍活动一下坐得僵硬麻木的身体,料不及半夜久坐,一时令人腿脚发麻,他忙不迭扶住案头,却不巧打落了什么东西。

        那是本杂集,牛革封皮,旧得发了皲裂,却擦得发点油光,那点光在昏浊天光下冷冷的。里头夹了一堆散页,被林白一碰,便雪花似的泼了一地。林白一慌,这不是自己的东西,那便是商岭的了。

        林白一时不知是要自己收拾,还是将商岭叫醒好。他心虚无比地咬了咬下唇,朝床榻上望去。一路上为着图方便,两人没少做夜眠共被的事情,林白大大剌剌沾了枕席便睡,也不管那枕席是粗麻棉布,还是天地穹庐。便是极少极少见到商岭熟睡的样子。

        他的头发原是有这般长的吗。林白不由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哀哀叹了一声。因着暑气没有消尽,商岭的头发常常束着,如今披散下来,便如同流水一样的乌漆缎子,从榻沿垂落下来。林白歪歪头,想睡觉时候辗转反侧,会不会有压到头发的烦恼,他又一想商岭被扯到头发该是什么模样,不禁便要笑出声。

        林白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便赶紧移开目光,低下眼去收拢一地散开的纸片。

        那些纸片子乱乱糟糟,仿佛是从不同卷宗上裁切而下的,匆匆一瞥中见得五花八门的内容,奇门遁甲、天文地理,甚至有些发黄发脆的信笺。林白收了两张,觉得那纸片上的字迹眼熟,托在手心里一看,愣着神道:“这不是……我的字么……”

        林白粗粗一看,发觉上头浑是一些幼稚打油诗,亦或是“今日琴会心得”“早课一会庄周梦”云云,三年前一些笔墨,看得林白一阵羞臊,喃喃念道:“这些书信往来,他怎么还存着……‘先生论诗一百篇,群人昏昏将睡眠。敢问真经何处有,周公坛下充圣贤’嗳,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他不由得声音一大,又逮着自己几首破诗边读边咂着嘴嫌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直到商岭咳嗽一声,又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林白打了个刁钻激灵,慌张惶急一抬眼,脱口便是:“你别笑,这些信赶紧、赶紧扔了……”

        商岭被他逗得又笑,坐起身来,不及防扯到头发,“唉”一声疼了个哆嗦,眉头都快拧断了。

        林白一愣,乐了:“哈哈哈……商先生,想不到你也有这一天……”

        雨如瓢泼,饶是再健壮的马,再坚固的车,都无法在暴雨里的林道中穿行。二人出房间来到厅堂时,先前活泼轻松的氛围顿然一收一紧,仿佛被密密匝匝的雨声侵蚀捣碎。大堂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气,药气后是一层新鲜的血气。

        店家坐在堂下,横执一把长杆紫铜烟袋,吧嗒吧嗒地抽,水烟冷冽一线,刺得人口里发呛,老车夫坐在他的身边,同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见得商岭与林白来了,那老师傅招呼他们用早饭,神色中浑然都是感谢,使劲朝二人碗中夹菜。

        林白看自己粥碗里的咸菜肉丝满得快装不下,也没推辞这番好意,只是笑眯眯问:“师傅今天这是怎么了?”

        “昨夜两位大侠救小人一命,当真是无以为报。”车夫迭声一串谢,“桉林昨夜来了一伙强盗,将我们之后歇脚的一行镖队劫了个七七八八,死了好些人。喏,今早有几个镖师携着剩下的货物逃来长守村,在包扎伤口。”

        老车夫一抬了抬下巴,目光示意不远处坐着的一桌江湖行客,商岭粗略看去,这三两个彪形大汉,均是携刀佩剑,浑身伤口血疤触目惊心,好几处深可见骨。他微微皱起眉头,听得其中有人对店主拱手抱拳:“多谢店家的金疮药,此间恩义,来日再报!”

        老店家缓缓吐出一串烟圈,悠悠道:“不谢,分内之事。来日方长。”

        直到入夜,这场泼天覆地的豪雨,仍是没有停歇的意思。几人只得又留宿一夜,他们隔壁房间便住着那几名劫后余生的镖师,早前还同林白商岭二人说了些夜中遭盗的细节经过,添油加醋说得仿佛遇见了会吃人的妖怪,又感叹一番江河日下,方才告辞离开。

        林白轻轻捏着下颏角,道:“若我们昨夜留在那个地方,怕是要遭一番械斗。”

        商岭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今夜守夜,你守上半夜,我来守下半夜罢。”

        林白倏忽之间便会了商岭的意,却仍疑惑开口问:“你从昨夜开始便怀疑此店有诈,但我看那店家除却一些江湖习气,人也还算温善,何以得知我们进了黑店?”

        “其一是这店的地理位置,在长守村尾,背靠阴风林,我见得店后那草稞子已经长及胸口,便觉太过荒僻。”商岭一顿,似乎在踯躅斟酌,末了他缓声接着道:“其二,人之温善与否,哪里能够一眼蔽之,此时温和善良之人,背地里,或许杀人如麻。”

        林白不惊不讶,面上反而露出一缕笑影:“商先生,那你呢?可也是这样的人?”

        商岭听闻此言,并不觉冒犯突兀,眉梢略一挑,烛光照亮的半个脸面上,自然也有半弯笑,却没有半分笑意,萤火般的火光落进眼中,沉作极为冷清两点寒星,阴恻恻一句话从他的薄削唇角里斜切而出,如同一匕淬过剧毒的刃:

        “若我说是,你信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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