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篇六 驺虞(下)
驺虞之三
待得林白睡下,商岭仍旧意识清醒,冷得像浸在数九严寒的冰雪里磋磨过。
他晓得林白的慧黠伶俐,自然见招拆招,方才林白起的试探话头,最终却毫不犹疑地脱口而出“不信”,面上笑容笃定又温柔,一如他在金水的那个月色清明的夜中,诚恳认真的答复。这种不顾一切至于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回答,令商岭的心中涌上一种古怪奇异的感觉。
林白的吐息均匀而平缓,似乎已经沉进某个不知何世的黑甜乡里。
商岭背对着雨声希希零零的外窗,正对着房间大门,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门上古朴精美的镂空雕样,灯台灯芯一夜未剪,光线微弱得只有一团拳头大小,那门页触不及灯光,浸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夜半起了第一声遥远鸡鸣时,商岭的目前出现了一剪黯淡的影子。
长守村内传来零星的凄凉狗吠,夜枭在枯槁的树枝上发出阴沉的鸣叫。
那剪影驼背佝偻,手掌中把着一盏灯。影子滑过门页,去了隔壁房间。
过了大抵半刻钟,那影子便又飘了回去,灯盏在门外一顿,漂浮如同一焰悄无声息的鬼火。门外传来苍老而低沉的两声笑,黑影子便又不疾不徐地飘远了。商岭又坐一阵,目光在榻上抱着被子睡觉的林白身上一顿,商岭叠放在膝头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骨节白若枯骨。
商岭起身,幽魂一般,随着那灯光的残影出了门去。
厅堂内一片黑暗,唯有今天几人聚餐的地方吐息一般,亮处一簇红色火星。
声音粗嘎嘶哑,店家笑了两声,道:“‘白骨生肌’商卧石,当真好久不见。”
商岭缄口不言,那店家拿着烟袋的火星子,点燃烛台,如同闲话家常般道:“回头替我向肖药儿那老妖怪问个好罢,哦……”他的烟袋遽然发起抖来,灯黄染亮了他参差不齐的牙齿,店家笑得浑身发抖,烟烬纷纷跌落下来,“见怪见怪!我忘了,老肖不欢迎你。那你可还能向谁招呼呢?孙思邈么?啊哟,那老不死的药王……如今还未将你逐出师门?”
“……”
店家将那烟袋往岸上磕了一磕,阴阳怪气道:“和你同来的那人是谁?你们好似拿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啊……可我看着那年青人,是个正派人士,他若知道你的种种‘辉煌事迹’,你怕是有口也难辩了啊……”
“闭嘴。”商岭冷声道,截断那老头如同棉絮在喉般的阴冷声音,“你的‘小本生意’,还惹不起镖局联盟的镖客,是谁支使你,和那群桉林里的强盗的?”
“嘿嘿嘿嘿……你是个明眼人,镖银只是额外奖金而已。那个人最想要的……分明是那一把琴……商卧石,老身已是耄耋之年,你何苦杀我全家,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后一句话阴狠得像是要把眼前人吃拆入腹。
商岭将早就按在身后的打穴笔一抽,迎面便是老人直取胁下的阴毒一掌,商岭以腕骨一顶,却被那掌风推得向后疾退数尺,步伐未稳,迎面便是另一掌,商岭的点穴截脉更快,笔端一记打穴直取老人胸膛。
那老头虽已是风烛残年,但反应奇快无比,手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一杆烟袋,一声玉碎般的清越铮鸣,笔杆与烟杆相撞,二人且成了势均力敌的对峙之势,切齿咬牙地找寻滴水不漏的力道中某一丝卸元拆骨的罅隙。
商岭问道:“那个人是谁?”
老头咳嗽一声:“你寻找三年求而不得的那个人。”
还未等商岭继续分说,老头怪笑一声,袖手一翻,袖口飞出十数道梅花毒针,逼得商岭强行泄了力道,这气力反震得商岭双手一麻,手中之笔立时落地,他只得抽身一记太阴指朝后腾空剧退,商岭落在楼梯栏杆之上。一招一式间他便知道眼前这老头阴险狡猾,偏又内力深厚,绝非等闲之辈。
二人皆是修习点穴手法之人,只是商岭一招一式皆是无比扎实的花间游心法之下的百花拂穴手,与那老头缠斗拆招的间隙中,他嘎声大笑道:“功夫真俊!但你手下杀孽如此之多,你当真以为万花谷会回护你?!”
此句话一出,商岭眉头剧蹙,下一瞬便明白这只是老人为寻破绽的激将之法,但早已为时已晚,老头终于寻见那处分神破绽,一掌破风而来,正中商岭胸口。商岭如承万壑千峰之力,当即朝后倒飞而去。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室内摆设一片狼藉。
商岭眼前立时一黑,胸中压不住内力相错,涌进喉头一蓬热血来,他紧紧咬住牙关,在猛然放大的痛楚中思量着自己的肋骨断了几根,是否还能站起来。一根冰凉僵硬的、带着陈旧烟香的异物,抵住了他的百会穴。
“那把琴,我收下了。忏悔的话,留到九泉之下,和我的妻儿说罢!”
商岭睁开眼,眼前世界模糊一阵清晰一阵。
抵住他穴道的那柄烟壶,骤然落地。
老人圆睁双眼,呼吸一声沉似一声,仿佛吞下一枚铅块,他的双手骤然掐住自己的脖颈,喉头发出了一串浑浊滚动的气音,仿佛有蠕动的一团虫在其中挣扎不已,老人面若金纸,双眼骤然爬满血丝,鲜红得如同泣血。“你什么时候……下的毒……你、你……”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欺师灭祖,众叛亲离……”
商岭摇晃着站起身,声音微弱得如同蚊吶,他自嘲笑道:“已经发生之事,何须诅咒。”
他一步一步走近林白的房间,胸腔折断的肋骨好似一把刀,早已将他的四肢百骸切得支离破碎。商岭站在门前,眼前似乎隔着云山万重,他将手掌轻轻按在门上,额心抵在门前,轻声道:“林眠云,你听到了罢……我杀了人……”
“我是一个恶人……”
短短六字,脱出形来,商岭如度半生。仿佛突然从灵识与肉体中失去了什么,如同一脚踏空,他骤然陷入了再找不回的恐慌与怅惘之中。门页分开了,他一下失去了气力凭托,直直朝下摔去,他的脑海一阵嗡响,如同俯身跌入没有尽头的深渊中。
“商岭……商青峰。”
林白叹息一声,堪堪将商岭扶住。喊了两声,总算有了动静。
“我知道。”
林白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抹了抹商岭的面颊。
“可是为什么……你现下在却在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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