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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篇七 庄周梦蝶(上)


庄周梦蝶之一

        极目江湖水浸云,不堪回首洛阳春。

        商岭如于半梦半醒中,然而不论清醒昏昧,胸口受的一掌都仿佛一洞血淋淋掏开的豁口,滚热的血气逆流而上,汩汩而出,痛裂肝胆。耳畔似有人在呼唤,又似长风喧杂,身体如同飘振的鸿羽愈来愈轻,眼前光影模糊好似入墨松烟,皴染出一片光风霁月、琉璃世界来。

        他的胸口一闷一窒,一声实拳入肉的钝痛,击得他向后摔去。眼前天光乍亮,土地的腥气与草木的微香,半青半黄地钻入肺腑。他的视线遽而旋转晕眩,许久方才有了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幕湛蓝远天,云浮如絮。

        “明明这一次药材区分考试又拿了一个不通,搞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总是偏袒他!”

        商岭捂着胸口坐起身来,见得身边围着三四个孩子,为首的小孩身上攥着一本册子,上头隐约可见一片密密麻麻,浑都是字。孩子将书册在手中晃了一晃,打开就看,发出吃吃笑声:“这么容易的东西,你也还写下来,记不住么?”

        他见自己课上心血被人随意摆弄,出言奚落,急得红了眼眶:“我、我……还给我!”

        身旁有人尖声附和:“商青峰就是个呆瓜,以后怕是出不了师!”

        群人哄然大笑,商岭挣扎着爬起来,那为首的孩子比他高了好一个头,将那册笔记举过头顶,商岭便只能跳脚去抢,周围的小孩见他滑稽无比,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跌下来,他晓得,若他哭了,这群人只会将他欺负得更加厉害。

        “咦,抢不到!抢不到!”

        眼见得商岭要拿到那册子,孩子转手一扔,另一个伙伴便接住了,松散的册页在一群人手中传递跳跃,纸页碎得七七八八,也不知是谁一着不慎,没接稳那书,书册高高从空中抛起,落进了不远处的落星湖里。

        商岭转身一看,如同半条命被扔进湖中,思也不思、想也不想,便跳进了落星湖冰冷潮湿的湖水之中。一声巨响,无数气泡在身边炸裂开来,水流争先恐后流入四肢百骸,浸满他那隐隐作痛的胸口。

        耳畔盛大的嘈杂归于沉寂,他坠于湖底,如同一条沉眠的游鱼。

        轻小细密的耳语穿过重重水障,钻进他的耳膜中。

        “商师弟只是出外游历两年,便救了这么多人,今次若非是他,师兄的恶疾还无人能治……可惜师兄是个犟骨头,和他从来不对付,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商师弟也不爱说话,终日对着凌天梯看……我觉得,他恨不得早点离开万花谷呢……”

        商岭睁开眼,湖底的水镜清澈透明,照清了自己的脸面。

        一张阴沉漠然、不苟言笑的脸。

        过长的发犹如向阳的藻荇,湿漉漉逸散斜出,如同水鬼一般。

        几条青黑色的鱼漂浮在他的耳边,藏匿在他的发间,鱼唇一张一合,鱼眼苍白空洞。

        “师兄怎么就突然暴病而亡了呢……我看见商师弟从孙先生的房里跑出来,听说他从万花谷逃走了……该不会、该不会是他把师兄医死了吧……大家好歹都一起发过悬壶济世之愿,没想到我们之中竟出了个杀人凶手……”

        “果然,小时候便阴沉寡言,长大了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我没有杀人!

        他想开口争辩,张口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两个孤独的气泡飘向遥远的水面。

        水镜前那年轻而阴郁的脸骤然消失,他的面前是一张褶皱苍老的人面,老人眼窝下松垮的皮肉垂到面颊,眼睛被挤压成一条精光四射的小缝,老者充满戏谑的嘿嘿笑了一阵,声音如同伐檀锯木:“是你不服气于万花医典,找我医仙肖老头求学,忘了告诉你,以毒攻毒,被你治好的活蹦乱跳的人,快则半月,慢则几年,还是会毒发暴病而死……”

        “你没有问我,我便不说。当一个杀人如麻的恶人有什么不好?这世上,好肝胆被猪狗吞吃殆尽,唯有恶心肠,才能横行于天地之间……嘿嘿嘿嘿……你该感谢老头子我才是……”

        他的心底涌上一股愤怒的气,握拳挥手,拳头击在水镜中,那老人的面目骤然分崩离析,镜子四分五裂,涌出带着血腥气的热浪来,絮絮低语的鱼儿在沸腾的湖水中翻起雪白肚腹,一切光明事物,在细细密密的罅隙中流失。

        天地岑寂无声,而又回音滚滚。千钧雷音从他胸腔的缺口中喷薄而出。

        雨集成云,雷鸣电闪。

        “你用你心高气傲的所谓医术,杀了许多人。然行医之术,最需深沉。”

        “你走罢,你不配行医。”

        商岭遽然睁开眼睛,喉头翻涌起一股黏稠的浓郁血腥。血水猝不及防将他呛住了,身体却因着另外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而动不得分毫,他正因此胸闷气短时,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将他的身体略一翻转,商岭再忍不住口中血块的恶心,一口将血吐进那人早便在一旁接好的盆盂里,殷红发黑的一大团。

        “当胸吃实这一掌,居然还没死,可见底子不错。”

        是个陌生声音,话尾语调微扬,上下都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讽笑。

        一帕手绢递将过来,商岭见得那只手,一愣,方后知后觉接过去擦鲜血淋漓的嘴。

        那只手,只有四个指头,小指的位置没了影子,如同被砍伐的光秃秃一座木桩。

        那人冷冷甩过一记眼刀来:“吃惊么?”

        商岭:“……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人冷笑一声,转身一把掀起窗前竹篾子,清润的水气、明澈的水声,间或有幽淡的花香,啼啭的鸟语,都一齐涌入了室内,商岭嗅见室内熏艾与药草的气息,又见得窗台案下层层摞起的药筐与捣杵,也不知如今身在哪个方外洞天。

        那个人立在窗边,麻布短衫,是山野人打扮,只是头发披散,衣衽微开,平白又添文气。

        他攀着窗沿,对外大喊道:“林白,你相好醒了!”

        商岭听得这话,血气骤一逆,捂着嘴咳嗽得惊天动地。

        庄周梦蝶之二

        林白卷着裤腿与袖筒,露出白花花一片臂膀与腿脚,上头湿漉漉沾着水,室内透入一股清澈新鲜的水汽来,间或一点儿清苦气息,林白吸了吸鼻子,将怀里那发着枯黄的荷叶放在案边的药篓里。他看着勉强垫着枕被半坐起身的商岭,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一句话。

        那带着秋阴飞霜冷意的水气,渐渐然弥散开来,是不发一言的沉默。

        林白杵在原地,仍三缄其口地望向他,似乎不知道要如何将话头拨开挑明。

        水滴从林白略嫌突兀的骨节一滴滴落下来,发出清脆细小的珠玉之声。

        秋风穿堂,冷意萧索。

        林白浑身打了个冷颤,突然捂起嘴,打了个刁钻喷嚏。

        商岭:“天气冷下来了,你在做什么?”

        林白咳嗽两声,颇不自然地别过眼,面颊边隐约浸了酒意一般泛着酡红颜色,他干笑一声,声音有点儿瓮声瓮气:“去底下的潭子摘莲子了。”

        商岭一默,又道:“所以害了风寒?”

        林白截断了他的话尾:“我好好的,没害病。反而是你,你怎样?”

        商岭垂下眼,只一动,胸膛便仿佛分筋错骨一般,疼得他双眉紧缩。然而脱口却是两字:“无妨。”林白闻言,没有说话。

        商岭隐约意识到林白的不同寻常,只是那模样活像在同谁闹别扭。商岭想起那夜在洛道横生的变故,又想起伤重浮沉时的妖异梦境,千万思绪乱麻蕴藏,如临迷宫般没有出口。林白立了一阵,见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道了句好生歇息,转身合上门页便走。

        带去一室水气,换得满屋秋凉。

        晚些时候救他那人端了碗莲子糖水来,商岭尚不知那人名姓,开口问过,却惹一阵颇为阴阳怪气的讥嘲的笑:“林白竟没有跟你说我是谁?不过想来也是,他眼中不曾有我这号人在。我且告诉你,我的名字叫作阮清昼,是一介山野农夫。”

        商岭想起林白所说,青玉流琴主阮清昼,乃是一个疯子。听他所言,林白与他似乎极为不对付,然而关系既然不好,何以自己又被救起,从伤处的愈合程度来看,阮清昼绝非江湖庸医,又为何愿意帮助一个陌生人。

        阮清昼似乎猜得他的心思转寰,便因此更觉好笑,他将手中的莲子汤碗塞进商岭手中,温热瓷碗抖落出几滴透明香甜的汁液来,洒在商岭的袖角。他斜斜睨了商岭一眼,冷笑一声道:“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要我救一个人,也要讨一讨我的欢心才是。”

        商岭眉头一蹙,这话实在居高自傲,他压下心头不快,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阮清昼莞尔,指了指商岭手中的汤碗,顾左右而言他:“你可好好喝下这汤罢。”

        莲子的芯有一两粒没有摘好,看去晶莹欲滴,嚼来却苦涩难言。

        阮清昼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踪,室内空寂寂的,毫无声息。商岭转眼去看天光之下的窗外,正巧是一通幽小径,竹影缭乱,水风沁脾,一只蜻蜓立在窗台,羽翅一张一合,闪着光。

        幽人独往来,鸟哢自成句。

        夜中,月色入户,商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的身体尚难以动弹,却也挣扎着下榻坐到案旁。桌案上零散一两本琴谱,皆是市面流传最广的钞本,商岭借着如水般澄明的月色,揭开书页,便发觉其中每首曲子后的细细注释,一点一滴,细致到每个指法节律,至于繁琐复杂,令人咋舌。

        正当此时,窗外低鸣的虫声,自语的竹声中,忽传来二三清越弦音。

        商岭向窗外看去,方发现这处小屋乃是临水而建,那狭长幽径旁,竹林掩映之下,乃是一座小石潭。月光清明,将潭面磨如镜鉴一般,其上水纹又如鲲鱼鳞片,绽放着皎洁澈净的光色。只是因着夜露寒凉,而多了些许悄怆幽邃的寂寥来。

        水潭边有一简陋琴台,琴音便是从台上发出的。

        弹琴者披头散发,麻衣短褐。

        这寒清之夜、凄神之境中响起的孤独琴音,乃是一首《忆故人》。

        林白也曾奏过这首曲子,但那日所闻,更多是重逢之喜,此时所听,竟有些凄凉亡悼之思,听来十分伤神。一曲毕而万木凋,商岭手捧琴谱,竟觉久久不能回神,昏迷时那梦中种种,如浪如潮,翻天覆地呼啸而来。

        商岭眉头一锁,伸手按住太阳穴,轻轻揉搓起来。他甚至运起养心决下的清风垂露之法,方才发觉那五音六律的宫商角徵,已然化作阴如月光的气劲,侵入了四肢百骸里。他忍着胸口因着运气而扯得剧痛无比的内伤,将那些阴冷气劲,尽数驱散体外。

        “所谓幽游竟千里,一朝梦醒时。小先生当真心思敏捷,听得出这迴梦逐光的曲意。”琴音骤歇,风止雷停,窗外传来个闲适慵懒的声音:“世人皆长醉于迷梦南柯,而我等之梦境,皆是豺狼虎豹、尸山血海,叫人避之不及,想来可惜。”

        “你——”商岭倏然抬眼,见得阮清昼倚身窗畔,怀中所抱之琴通体漆黑,以青玉为缀,雕出青鸟流水环绕形态,方才琴音,想是从此琴所出,观其形貌,这便是忘弦子在信笺中所提的青玉流。

        “惊讶么?”阮清昼懒懒挑眉,抬起眼皮,眸中的光饶有兴趣而带着惯常讽刺。“林白先前怎么说的我,说我‘是个疯子’?”

        “……”商岭点一点头,对于阮清昼的喜怒无常与跳脱思绪报以沉默。

        “长歌门的人,可都说我是个不成气候的疯子,”阮清昼伸出手,那断指处的伤疤被月光照得雪亮,“四根手指的残废人,要怎么弹琴?怎么写字?怎么读书?可否连活也活不下去?结果君空的名琴青玉流,却传到了我手上。”

        “他们都说我是个欺世盗名的恶人,那他们又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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