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篇七 庄周梦蝶(下)
庄周梦蝶之三
林白在榻上翻了个身,浑身是汗地醒了过来。梦里似有似无的琴声已经止歇,然心子却鼓动不止,汗水湿透后背,燥热难耐。他将襟领一扯,被透窗而入的秋风浇了个哆嗦,神识倒因此清醒起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林白头疼脑热地捂住了头,将脸深深埋进被褥中。
风将后背浸得冰凉,形骸从水中脱出,林白深吸一口气,手臂微微地发着颤抖,汗水从下颏角流下来,渗进微开的领口,他紧紧闭上眼,脖颈、胸膛、小腹,带着冰冷的湿凉,他知道自己于沉梦之中时,这些地方无不大火燎原,热烫如焚。
少年时代做过的春梦不少,大多已经印象模糊,可现下的梦,一经回想,便让人惊心动魄。
不似春风十里扬州梦。
梦中大雨瓢泼,倾天动地,他立于滔天大雨之中,胸中窒闷,无法呼吸。
在他的不远处,是一株苍翠不古,亭亭如盖的青松。
雨水寒凉如针,扎得人浑身发抖。
林白猛然将被子揭开,晓得自己面红耳赤,他倒也不慌不忙,从行装里拾掇了单衣,从屋外大缸子中提了两桶水,在室内屏后将衣服剥了,在透窗月光下,沉默着擦洗起身体来。胸口腿脚处大小疤痕怪异狰狞,经冷的水一擦,显得愈发苍白骇人。
在欺天大雨中,他所得到的拥抱更为粗暴坚硬,是拆骨断筋的疼痛,拥抱他的人恨不得将他折成千千万万的碎雨,好让他知道同样的痛苦。他看不清这个人的面目,却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微微仰起头,却只看见发白的下颚一角。视线触及那张脸的一瞬,他的下颔猛然被一双冰冷的手辖住,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唇齿相触之时,他只觉滔天大雨滚沸一般,浇得他骤冷全身爆炸般地炽热。
林白再睡不着。
在此之前,这一层从未被揭破过,即便阮清昼拿相好来寻他开心,他都一笑置之。
那日在洛道中开黑店行凶案的店家并没有死,只是身中江湖之上普通的劫盗用毒,身体麻痹,被镖局之人捉拿归案,然而正是此间之事,让他后知后觉,原先认识了数年之久的人,其实也能够一无所知,即便策马同游,即便相伴而行,他对商岭的过去一无所知。
这江湖上的许多朋友都是如此,抱着不同目的萍聚而来,陪伴倏忽,离别刹那。
可若是消想商岭与自己的江湖不见,林白攥着汗巾擦拭的手,突然一停。
这样的想见令他觉得烦躁,隐隐更有些忿忿。
“商青峰……”
林白闭上眼,喃喃道:“他不一样……”
林白披衣去倒水时,听得不远处药房传来的交谈声。朝近一走,乃是商岭与阮清昼的声音,如此夜深,他心下好奇,却不知缘何有些郁闷。远远见得竹影摇曳明灭之外,阮清昼抱琴倚在窗边,商岭站在窗后,见得那人,林白的后背便又微微潮热起来,他别过眼去,只听着响于秋夜的一言一语。
“……长歌门的人,可都说我是个不成气候的疯子。四根手指的残废人,要怎么弹琴?怎么写字?怎么读书?可否连活也活不下去?结果君空的名琴青玉流,却传到了我手上。”
林白那颗原在不安跳动的心子忽然一沉,双手早已紧紧攥紧成拳。
“他们都说我是个欺世盗名的恶人,那他们又是什么东西?”
林白走出那片月下竹林,竹影掉落在地面,如同交横藻荇。商岭见得他,面上神色微微一讶,阮清昼见得他,眉峰却一挑,月光照在他的面上,覆上一层单薄而冷峻的冰雪。林白将双手拢进袖中,冷冷道:“青玉流不是你的琴,更不是君空师叔传给你的。”
“若是三年前千真琴坊血案没有发生,如今这一把琴合该在季符师兄手里。是你盗琴而去,长歌门人尽皆知,你不过是一个盗窃的贼。”林白的声音比那九天月色更淡,话中悲喜不辨,却是盖棺定论的笃定语气。
闻言,阮清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青玉流重重放下,仰天长笑,林中一阵惊恐无措的窸窸窣窣,阮清昼笑得两眼发红,道:“季符,季符!”他猛然箭步上前,双手攫住了林白的领口,“林白!若非你性情顽劣,季符怎会处处将你迁就,若非你犯事被罚于琴坊扫洒,季符又怎会因为担心与你一同,最后又因为保护你不幸遇害!”
“连凶手都不曾记起来,白白害死了他。你竟还有颜面提他!”
商岭双手死死按住窗沿,想要翻窗而出,不想却因着伤口剧痛,刹那动弹不得。
林白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愤怒指责,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因为那字字泣血而悲愤不已,眼泪在月下一闪一烁,话出声来,如同被撕裂般沙哑低沉:“他、他是我最心爱的师兄,可你呢,你呢?!”
阮清昼的动作一顿,面色剧变,那轻蔑、嘲笑、阴冷的神情刹那间云散烟消,沉作炉底劫灰、夜中深潭,他僵硬着松开手,拂袖回身,他似是想走,却又抬眼遥望中天清明月色,眸中清光如流,阮清昼怅然叹道:“林白,三年前,失去心爱之人的,不止你一个。”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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