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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篇八 小重山(上)


小重山之一

        林白骤闻此言,一时间仿佛喉头被塞进一颗梅子核,吐不出咽不下,眼前清冷静寂的月光在竹影摇曳中忽然模糊起来。在目眶中徘徊不定的泪水咽了回去,他匆匆看了一眼商岭,眉头蹙得更紧,转身便走,平地还打了个趔趄,显得十分狼狈。

        阮清昼看了一眼商岭,见他将动不动,疼得眉头紧锁,便道:“你让他一个人安静会儿罢。”

        阮清昼一翻身,坐在离商岭不远处的窗台上,抱臂平静道:“我和林白每一次见面,都剑拔弩张,吵得惊天动地。从前在师门时便是如此,我嫌他逍遥自在扰乱清规,他烦我愚钝平庸却又占着季符不放。”

        他见商岭张口欲驳,便摇了摇手,四根手指明明晃晃,“先前秦安来信,说忘弦子意欲取我青玉流,建议我将琴送返长歌门,我未肯应允,便知道会有和林白狭路相逢这一天。”手掌顺势搁下,勾在青玉流的琴弦上微微一拨,“不想还带了个你。”

        商岭看着他散乱的发与敞开的襟,在月下竹林清风之中,竟有那魏晋名士的疏狂之感,商岭一默,思量一阵,道:“在长歌门人眼中,原物奉还乃是正确之法。”

        阮清昼一声嗤笑,懒懒乜了商岭一眼,脱口而出的话却风马牛不相及:“先生被送来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我本欲以回梦之曲风为你安神定志,却害你做了一场噩梦。”瞥见商岭的手掌紧紧一收,他又道  :“听得梦中碎碎呓言,先生在师门里可也不是太好过。”

        隐私教不相关之人窥探的感觉,令商岭觉得烦躁厌憎,可那阴阳怪气的试探又何尝不是他所习惯,那日在长守村邸店他尚可隐忍不发,此时一句两句又如何能惊起半点波澜。

        商岭转念想得阮清昼对长歌门人的颇为怨恨,又见他一副开口想叹的模样,便先堵了他的话:“我不想同你做什么天涯沦落人。”

        阮清昼不想他参破自己一点思想,尴尬地咳嗽一声,却笑得十分爽快慨然:“当然,你我没有必要互相怜悯,是我唐突。”他朝室内一看,见得案上摆的那本旧谱子,便拿来随意翻了翻,话锋一拧,“林白弹过什么曲子给你听没有?”

        商岭一愣,回答:“仍是那首《忆故人》……只是曲意不同罢了。”

        阮清昼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轻声道:“他迟早会给你弹另一首曲子。”

        商岭总算舒开眉头,有点儿疑惑地看向阮清昼。

        阮清昼悠悠道:“《凤求凰》。”

        商岭猛咳一声,胸口内伤一扯,疼得死去活来。

        “那日下着大雨,林白一个人将你背到我这陋室门口,低声下气叫我帮忙,那一日我说你积郁的内火须得寒潭中的莲子调理,他便是也一声不吭跳进去摘。心高气傲如他,竟会为一个人如此用心,真是奇也怪哉。”

        商岭强压下胸口剧痛,腾身站了起来。他的身形猛然一晃,却极力压抑着伤处错骨分筋的痛楚,扶着墙壁桌柜之类,便开门出去,想是去找林白了。

        阮清昼低笑一声,视线落在竹林梢头那轮明月上,月亮中的宫阙楼影,山川云雾,似乎都在随风流动,他的手指扣起一两声琴音,肩膀一垮,声音带着半缕醉意:“季符啊,死生不复《凤求凰》,至今还弹《忆故人》……”

        林白回了屋舍,也不睡下,只对着案头的笔墨与窗外的月光生闷气。

        他原不是暴躁易怒之人,冲动鲁莽只会令人陷入被动境地,今夜也不知怎的,头昏脑涨之间,见得商岭与阮清昼一言一语竟能聊下去,心下便若炭火烤炙,燥得发慌。又因着白日里商岭对他的沉默,于是更加气愤难堪。

        夜静得落针可闻,一两声沉闷枭啼倦倦传来。

        屋外响了一声叩门。

        林白有点儿昏茫,原是趴在桌案上快睡过去,一声叩响倒将他揪了个半梦半醒。夜里沉静,他听力一向不错,便听得门外微微几声轻喘,他不作声,那门便不再响了,只是门外脚步极轻极虚浮,左右走了两回,便似是立定。

        他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商岭站在门前,一手轻轻捂着胸口,见得门开了,便将那手不大自然地放下。林白微微抬头看他,商岭较他高一些,可月光里水色一样微微流转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居高临下之意。林白别过眼,没有将商岭让进门,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交错重叠的吐息半明半暗地交换着,林白平白无故地觉得心烦意乱,照理说商岭的沉默于他是习以为常,可如今他却又希望万花对他说些什么,就算如同和阮清昼那般言语也好。

        商岭重重一叹,伸手将手背放在林白的额头上。

        林白的心一突,跳跃鼓动得厉害。

        商岭开了口,声音微微发哑:“早便知道你患了风寒。”

        那还这个时候才来找我。林白半个字咬在齿关,终究觉得太过小家子气,便吞了不说,林白仍不去看商岭,挥手要将额心那只手打掉,对方却像是知道他想做什么,手掌一翻,便以不大不小的力道握住了他的腕子。商岭的手心是发冷微汗的,还有点儿抖。

        林白咬了咬干涩的嘴唇,低声问道:“那夜,店家说起你的江湖名号,本以为你会同我解释前因后果,你却为何只说自己是个恶人。若是恶人,为何救我?若是恶人,为何却又不杀了那店主……”

        商岭沉默许久,松开了抓住林白腕子的手,“林眠云,你逍遥自在,应当长留风雅快哉之地,江湖险恶如此,又何苦执意与我风雨同舟。我只是一介怨怼天命,作茧自缚之人,诸般恶果,不足为旁人道之……”

        这是并肩而行许久以来,商岭第一次唤林白的字。

        话说得如此期期艾艾,如此小心翼翼。可偏生诚挚万分,听得林白浑身一热,他向前踩了一步,却如同踩在一团云絮之上,腿脚骤然发软,他眼前一昏一黑,月光旋转着坠入天边,一双手将他稳稳扶住。

        林白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晕眩,只觉自己的风寒害得实在厉害,一切症结又是因着商岭,偏偏对方在自己面前如此踯躅不定,林白心一横,紧紧反握住商岭的肩臂,一字一顿道:“风雅之地也好,险恶江湖也好,我都想和你一起看,一起走。你三年来一直寻找我的消息,难道不是为着这个吗?”

        他勉强说了这一席话,早已是晕晕乎乎,之后便嘟嘟囔囔咬不清字,身子直往下坠,连带着商岭也跟着向下跪,林白觉得鼻翼间浮动着一股清冷微苦的药气,嗅得他舌根发涩,可这气息却不惹人生厌。他知道自己扑进的是谁的怀抱,可却因此而慢慢安定了情绪。

        商岭离他极近,吐息扑在他的脖颈间,轻絮一般温柔,发着痒。

        他说:“若是能够,江湖路遥,且让我与你一同归去才是。”

        小重山之二

        夜阑风息,林白缩在榻角,瓮声瓮气地打了个喷嚏。

        偏房这床榻小得挤不下两个人,商岭本是要回去,林白见他一步一步挪得痛苦万分,便想把自己的床榻让给他,商岭见他满脸烧红鼻音嗡嗡,又不想委屈他打地铺,最后只得啼笑皆非钻在一条被子里。

        挨挨挤挤就免不得相互碰撞,两人又不是什么美女娇娥温香软玉之躯,肩膀手肘碰在一起,脚腕子拧在小腿上,平素里亭亭如松清俊身骨,如今擦擦碰碰避之不及,林白松快且无奈地笑出声来,额心不留神往商岭肩骨一撞,高烧不退的脑海里撞出了夏夜疏星。

        “唉……”商岭叹息,“你别动。”

        林白的脑袋晕乎得不行,听得这话如蒙大赦,拉过手肘蒙着眼平躺下了。

        商岭将他的枕头向下拉一拉,两人一前一后堪堪错开,至少骨架腿脚不再硬邦邦地打架。林白一下放松了身体,哀叹道:“一个伤患,一个病员,当真是有难同当。”

        商岭的声音模糊一点倦,他想起什么班,道:“莲子汤很好喝。”

        林白笑了:“甜不甜?”

        那一笼清澈微苦的药气又温和地罩将下来,商岭似乎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指头上有粗粝的茧子,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响声,林白深深吸进一口气,听得商岭的声音沉沉响起来:“甜。”

        林白翻了个身,清楚感到额头贴在了商岭的襟领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腔不可遏止地鼓出声音,可过了不久,他却也听见了面前人的心跳声,林白一时好奇,禁不住侧耳听了一会儿,笑了:“商先生,心腔里可是藏了一夏夜的雨点子,下得又急又快。”

        大约是生病,林白整个人垮了似地倦惰,思绪也锈了一般回不来弯儿,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落泉流溪般地说,声音窒闷得如同一张羊皮兜头捂住,满是鼻音的沙哑,也不知过了多久,商岭似是有点儿疲倦,放在林白发顶的手无意识地往外一张,又一收,温温柔柔圈住了他的脖颈,指尖微冰,如同一片雪的极轻盈一个吻。

        寻常的时候好似要后退,好似要挣脱,林白这时候却疏懒得完全没有抗拒的念头,他昏沉得想睡,又支撑着断断续续织造语言,声音牵连着断断续续的丝:“……商青峰,你不是个恶人,过去的事情……你什么时候想同我说,再同我说……”

        “三年来,我一个人走过好多地方……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西北的大漠里有落英缤纷的花树,昆仑冰原上有四季如春的山峰,南疆的密林中有高耸入云的女娲神像,千丈华山的竹林中有座闹鬼废墟,海外寇岛上有群人,说自己是秦朝后裔……”

        “我找了那样多的地方,却没能找到忘弦子。可每每看到那一些风景,我都在想,若是有谁可以和我一起看这人间胜景……那该多好。但遇到危险,被人穷追不舍的时候,我又想,我是孤身一人,我仍活于此世,已经很好了……”

        闲言碎语,轻小支离。

        林白说着说着便睡着了,吐息绵长平缓,因着风寒鼻塞,只得张口吐息,发出了低微的鼾声。一片宁静沉寂的黑暗中,商岭终于轻轻吸了口气,吐出时浑身都在微微发颤,他生怕惊扰眼前人的梦乡,却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手指极轻极轻地攀着林白的背脊,将他拥入怀中。

        如同拥住三载光阴流淌,万里风花雪月。

        这一觉林白睡得极好,也不知是那药气总将他包融得紧密严实,令人无比心安,还是他昨夜剖心掏肺一席话使人心意落定,总之他在暖融融的被团里醒过来时,竟有了多日行旅来少有的餮足感觉,天光似乎亮了很久,他眯了眯眼,猫儿样朝被中温暖的源头里缩了缩。

        林白差点儿又舒服得睡了回笼觉,迷迷糊糊的意识想起昨夜之事,腰间渐然有点儿圈箍的力道,耳边响的迟缓安宁的心鼓声,使他浑身一悚,冷冷清清起了层鸡皮疙瘩,林白倏然睁开眼,下意识要脱离这个怀抱桎梏的动作,却生生截断了。

        昨夜的窗没有合上,床幔亦没有拉上,秋日高阳的温暖光华透窗而入,将商岭的面目照得暖融融一片温柔光色,商岭的面廓总因为不苟言笑与下意识的蹙眉抿唇而显得冷峻,如今却像是打松的淡淡墨线,轮廓在日光中极柔和地模糊起来。

        他的剑眉两笔描得凛冽,闭上的睫毛上却似停了一只无形蛱蝶,一扑一扇是无声的风,微微颤抖着羽翅。那瀑流泄水般的长长黑发泛着绸缎般丝滑柔软的光色,一绺从肩头滑下来,落在敞开衣襟的半截锁骨上。林白看得怔愣,暖热空气中有细微飞尘,落在商岭半个面容上,皮肤与发色,是极其柔和的白与黑。

        林白忍不住伸出手,从商岭鬓间倾落的长发,轻轻抚至面侧颔角。商岭眉眼一动,却没有醒,只是下意识以面颊蹭了蹭林白的手心。林白一下子觉得脸上烧着也似,阳光落在身上热滚滚的,连脑海也映出一片空白颜色,他移开手,朝后挪了一挪,动作将商岭扰醒了。

        那眸子里浑是困倦初醒的水雾,被天光灼得一闭,商岭将手拢在眼前,意识模糊、鼻音深重地唤了一句:“眠云……”

        听得这一声,林白脑袋都要炸了。

        他无可奈何地伸手捂住商岭的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商岭,你让我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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