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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篇八 小重山(下)


小重山之三

        阮清昼的隐居之所,乃是巴陵闻香岭以南的一个僻静之处。

        这处似是古迹,出门便是大片青竹掩映,竹外寒潭小涧,上有一壶悬泉瀑布,因着秋日水落石出,故而声势日微,那瀑布之上有一方人砌石台,台上一座大象雕塑,石苔斑斑。像前一座文字模糊的碑铭,碑前一棵桃树,树上隐隐摇动蜜桃数颗,散发着熟透的果香。

        商岭的伤好了许多,阮清昼的医术极高明。

        他与林白一同在潭前走动,见得阮清昼以娴熟无比的长歌门青霄飞羽之轻功,落在了瀑布上的石台前,在那株花树下插了三柱香,不跪也不拜,坐在大象的头上看那香柱子抖搂出雪白的灰烬,面上表情淡淡然然。

        “唉。”林白拢着袖子,抱臂轻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模样:“历任青玉流琴主皆是声震江湖、朝堂之人,为何君空师叔却愿意将琴传给这个闲人……偏生又执拗如牛,不愿将青玉流送回长歌门,我们要陪他在这吟赏烟霞……”

        相较几日前的剑拔弩张,林白对阮清昼虽说成见仍颇深,但好歹已经没了恶言恶语,商岭知道林白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便道:“不能将琴送回长歌门加以保护,那便只能够请君入瓮。再说盈缺也在这儿,若是能够借此引出忘弦子,也当是有所斩获。”

        “前段时间秦安师兄给我派过信函,说是最近长歌门已经开始筹备广雅集,门内戒严比往年更甚,想是不愿再出什么差池。听闻忘弦子猖獗江湖,门内也派弟子通知各地琴师,让他们小心行事,实在安不下心,将其放入千真琴坊保管也是可以的。”

        商岭颔首:“长歌门行事一向缜密可靠。”

        “所以……啧,粗人。”林白见得阮清昼攀着树枝摘桃子,皱眉嫌弃一句,商岭有点儿要笑,一路来林白上能爬树摘果下能河中捞鱼的本事,可不比阮清昼差,林白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道:“所以我们最好能够在此找到忘弦子,而又将琴物归原处才是。”

        商岭想起什么般,忽问:“盈缺呢?也要一同送回么?”

        林白看了商岭一眼,似乎在斟酌损益,最后他道:“不,盈缺留着罢……忘弦子对它如此执着,想必有所缘故。虽然说不出所以然,可我隐隐觉得,若是将它遣回长歌门,我们便会错过什么……”

        正当此时,两人面前的沉静潭影扑通扑通浑被一片水声碎响击得模糊不清,水里浮起四五个熟得几乎裂开的桃果,阮清昼在石台上冷笑一声,遥遥喊道:“林白,我一介粗人请你吃桃子,把我哄开心点儿,说不定明天就将青玉流送你了!”

        林白恶狠狠甩一记眼刀过去,嘴里咕哝着骂了句:“山野村夫。”。

        可惜那凛凛冽冽的刀子飞到半途,便被闲云潭影日悠悠化成了一缕微不可查的烟气,去了不知名的方外。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夜中,难得林白心情不错,将盈缺例行取出打理调弦之后,便弹了半首不成调的曲,见得商岭在旁侧翻琴谱,便凑过去看,他一见阮清昼放在案头的谱子,便讶声道:“这是我师兄的字啊……这样多的注解……阮清昼这厮,是不会弹琴还是怎的。”

        清风入窗,灯影摇曳。鸟声虫声,齐齐静寂。

        林白看着琴谱旧迹,眼中有些伤感,“他从前学琴,便是我们之中最慢的那一个,大家都没想到最后通过考试,得到名琴的人是他。”

        正如此讨论时,窗外琴台上,便又传来浑浊古奥的一声琴鸣。盈缺琴音清亮如同澈净月盘,青玉流则涌动沉郁如同水澜,这一声琴鸣,竟令台上盈缺七弦齐震,林白一惊,道:“琴音共鸣……阮清昼,想做什么……”

        琴台之上不知何处起风,那琴音由缓至疾,如同战台狂风,又似沧海龙吟,五音七律,极其动人心魄。那地上纷纷竹叶,被狂放音浪裹挟着,朝林、商二人涌来。

        昔年七秀坊曾有“琴魔”高绛婷,琴音灌注内力而鸣,乃有杀伐之意,使人听之惊心动魄,更有甚者七窍流血。而长歌门莫问心法之下的琴音套路,与其极为相似。

        林白反应极快,探手拍来盈缺,一片明澈琴音如同月华震荡开去,琴音相接之时,那纷纷扬扬的竹叶瞬间被碾为齑粉,发着半青半黄的竹腥。林白以目色阻止意欲出户的商岭,道:“等等,他的琴音不是向着我们来的。”

        方才那裹挟锐利风刃的琴音,竟只是青玉流的余波。

        林白手上拨弦动作不停,天地间盈满气势如海的琴音,浩浩汤汤,震人心魄,林白在声网交错中辨认半刻,忽然道:“有第三把琴,和青玉流所奏曲子相同,实在过于相似,如今似占下风……”

        雷光电火之时,窗外离与琴台相近的一排毛竹,忽齐齐栽倒,仿佛受不住那遮天盖地的琴声,寒潭之中水花四射,被凄冷月光一照,如同无数霜刃出鞘。商岭听得一声裂帛般的拉长铮鸣,那夹杂着狂乱内力的琴音如同箭矢般刺入耳中,竟引出了一阵剧痛。

        “……孤影化双。”林白知道这声琴音意味着什么,心骤一冷,只得也催动内力,将音套路下的音域展开。随着琴音骤缓,仿佛一圈涟漪在屋中舒展开来,那狂吼咆哮的风声,泣血尖叫的琴声,如同被纳入箱奁之中,渐然小了声音。

        “别出去。离开了笑傲光阴的音域,那琴声入耳便能置人死地。”林白警告道,只见琴台上哪里还有人,唯有数不清的持剑影子,在竹林间闪动乱舞,“清绝影歌……阮清昼的莫问心法,竟已修到如此地步……”

        商岭眉头一蹙,竹林已经被削得支离破碎,竹汁的气息漫天彻地,那林中影子本是散乱无常,随着林木障碍的清除,在一瞬间,所有影子都朝一个方向,猛然提剑刺去,商岭道:“另一个弹琴的人在那!”

        无数影子凝聚成一个人形,阮清昼衣衫破落,口鼻流血,双目血红,手中却一把凝了万古永夜的墨色长剑,如同流星般破空而去,林白道:“这是青玉流的琴中剑。商先生,我要将笑傲光阴的音域解除了。”

        商岭心一凛:“怎么?”

        “对方有备而来,阮清昼一旦收回剑体,便会吃一整套江逐月天。那是断人心脉的音域。”林白一边疾声厉色地解释,翻手将盈缺抱起,他回头看了商岭一眼,商岭点一点头,林白将弦音一扫,天地琴声风声猛然大作。

        商岭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神台甚至更加清明灵敏,他见得林白的身影一动,竟如同水波消散一般消逝于漫天竹影中,一句歌诗悠悠在畔:“太阴三引梅华渡,凌雪半融曲声香。”

        商岭一式太阴腾空而去,见得不远处那拂琴人形半昏半明,而剑体汇合成形的阮清昼,正提剑向他刺去!雪白惨然的月光下,那人黑纱覆面,商岭面颊一凉,似是丝线划过,不知怎的,他忽想起金水镇的月下,那被生生切成两半的颈骨!

        商岭顾不得其他,大喊一句:“阮先生,往后退!”

        阮清昼却似没听见,仍旧操剑而来,那剑光如同白虹贯日,仿佛要将空气浑然破开。商岭顾不得许多,避开迎面直刺的剑气,反手一记芙蓉并蒂,直取向黑衣人的要穴,那人似乎知晓这阵劲风所向,身形一动,便消失无踪。

        林白的声音穿过风声而来:“在你身后十五尺处,拦住他!”

        商岭折身弹出一招厥阴指,那身形踉跄一下,却不跑反追,他踏着满地竹屑子聂云逐月而来,商岭的面盘和脖颈皆一凉,银色月辉之下,他看见空气中那锋利琴弦根根分明的影子,商岭忙朝后翻去,迎风回浪避开那锐利如刀的弦杀。

        正是这一顿一避的空隙间,天地忽然琴音大作,音域猛然展开于三人之间,在一个刹那间,商岭仿佛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经脉尽数被斩断了,他一时脱力,半跪在地,却下意识将身后的林白护住,血气阻滞、无法运功,再受制于此间音域,三人或都遭生命危险。

        “开什么玩笑……”

        商岭与林白回过头,只见阮清昼将那墨色长剑颤抖着插进泥壤中,他的双膝仿佛发出了破碎与尖叫的声音,身体如同脱离了江逐月天的网缚,好似刺破沉重石板的笋尖,他从背后取下青玉流,手臂、脖颈、眼角青筋毕现,鲜血从目眶、耳孔、鼻腔里争先恐后涌将出来,地下仿佛有无数藤蔓枝条牵绊着他的脚步,但却不能阻止他将手掌按在琴弦上。

        只有四根手指。

        ——一个残废能做什么?能弹琴么?能写字么?能否活下去?

        阮清昼猛然将弦一拨,那一条弦应声而断。

        他每勾起一条琴弦,都如同拔起千钧之鼎,琴弦断裂之声令人齿楚胆寒。

        催破肝胆的苦痛让他浑身颤抖,将音障击碎的那个瞬间,阮清昼仿佛看见在那漆黑竹海的尽头,被豁开一线过于明亮的日光,他圆睁着眼睛,双眼因着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而涌出连绵不断的泪水来。

        光芒中立着一个人,朝他伸出手来,温声道:“你的琴声,乃是我今生至念之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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