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篇九 别鹤(上)
别鹤之一
“整整三年,唯梦闲人不梦君,如今竟在这里见到了你。”
击碎江逐月天的那一个刹那,阮清昼只觉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以琴为支撑,勉强维持着站立姿势。青玉流七弦俱断,盘踞在琴头的碧蓝青鸟羽翅俱碎,碧绿流水血脉俱毁。阮清昼面无表情地看着琴体的惨状,一松手,青玉流便砰然落地。
季符的影子仍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阮清昼回身抽出泥壤里的墨玉剑,剑锋冷然一扫,挡住了欲向前去的林白。
旧影重现,林白的心防骤然崩溃,他哀唤一声“师兄”便不管不顾往前飞扑而去,甚至没有留意那乌沉如玄铁的墨玉剑锋,已经横在他的前胸。商岭来不及出言阻止,探手扯住了林白的腰,奈何长歌的力气实在太大,生生将他拖出去数尺,林白因着腰间辖制顿失平衡,两人滚作一团,朝旁侧翻去。
阮清昼垂下眉目,低笑一声:“气套路下的迴梦逐光,竟造出了三年前的旧影来。忘弦子,”他暗暗捏紧剑柄,右臂的肌肉绷得如同铁石一般紧,即便浑身上下因着方才的败退而瑟瑟发抖,他仍步步向前,“你能欺骗林白,却不能欺骗我!”
他忽然抬眼,眸中冷光四射,阮清昼大吼一声,声嘶力竭:“死者为归人,季符,你早就不在人世!早就不在人世!”
他这一声石破天惊的狂吼,令被商岭拖着后腰不住挣扎的林白一愣,商岭清楚觉得林白呼吸一滞,浑身一僵,旋即微微发起颤抖来,怀里静下来的人像一截从寒潭中浮起的死木。林白大睁着双眼,看着阮清昼袍发纷飞,手掌攥死长剑,起了剑势。
长剑之上清光凝聚,光闪雷切,剑客的身影如同彗星袭月、苍鹰击殿。
季符的影子如烟般迅速消逝。
林白只觉喉咙里滚烫出一声模糊古怪的呜咽,五脏六腑骤然从腔中抽空,他感到疼痛也似地死死咬住牙关,后来商岭方发现,林白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声气咽回胸口的痛苦,使他的神情有些扭曲。
在金水时平静地将师兄之死托出的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放下。
反而是阮清昼,口口声声说着心爱,一剑却刺得毫不留情。他止剑的姿势飘然潇洒,茫茫月光下如同谪仙。
他凝视着影子消散的地方,喃喃道:“跑了……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阮清昼冷冷睨了一眼满脸痛苦神色的林白,却也不再如常般出言讽刺,他走至青玉流的残琴旁,眼中的神光怀念而惋惜。他感叹一声,仿佛在感叹他人之事:“我是如此愚钝,但你曾说我的琴音世间无二。”
商岭听得此言,有些动容。
他轻轻抚了抚林白的后背,林白的呼吸渐然平伏起来,甚至问了商岭他可否受伤,商岭摇摇头,道:“我无大碍,”他粗略看了林白一眼,道:“你身上的擦伤,回去搽些药酒便是。反而是你的师兄……”
林白少有地不再数落阮清昼的不是,他站起身来,却一下子腿软,打了个趔趄,商岭扶了他一把,林白道:“你去看看他的伤罢。”他对着商岭心忧的目光,摇摇头,“让我一个人想些事情,我没事的。”
商岭沉吟一阵,点一点头,与林白一同回了院前,又送他脚步虚浮地回房,方才到另一处去找阮清昼了。
商岭推开门时,阮清昼早将衣服脱了个七七八八,露出肌肉紧实的后背,他正往自己被琴弦音浪削得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抹药油,商岭的脚步一顿,有点儿想退,但对方早便觉察到他的动作,哈哈笑了声,道:“怎么?你怕林白吃醋?他够讨厌我了,还怕这口飞醋?”
商岭倒是被他歪风邪气的问话问得心情松快许多,他见着阮清昼动作艰难地试图为背心的伤口上药,呲牙咧嘴地骂娘,便径自从他手中拿过药气冲天的油膏,挑在小勺里匀开涂抹。阮清昼往榻上一翻,将□□后背让给商岭,长吁一口气:“多谢、多谢。”
商岭看了会儿阮清昼的伤,又强行扯过他的手把了会儿脉,道:“你这儿有针筒么?”
阮清昼一愣,边指了指一旁的药柜:“你怎么还会医术?”
“粗通一二。”商岭回答道,去柜子里翻了银针,放在烛火上炙了八巡。
待得商岭施针之后,阮清昼似笑非笑,眼里慧光如炬:“你这不叫粗通罢?如此医术,居然连副像样的针具也没有,万花谷如此吝啬,连医具都没钱——嘶,好疼!我不说你师门便是,我只是好奇。”
商岭面无表情地将针一一拔除,方才场景使他心悸未消,他无意去谈论自己的师门旧事,便问:“击碎幻影之后,你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是什么意思?”
阮清昼不想他会问这个问题,面上显出了讶异色彩,但他仍旧开口答道:“商先生知道‘迴梦逐光’的原理么?”
商岭摇摇头,阮清昼看着身上穴道上细小的针眼,继续道:“一是使人梦影,便如同你上回做的梦那般,乃是神识之中的虚幻。而经过长歌门的武学改良,逐渐便有第二种用途,它能复现过去短暂时间里,人的影子。越是熟悉之人,影子便越是清晰。”
“只是这办法对于光暗环境的要求着实太高,青天白日亦或是永夜暗沉,都没有效果。故而只是个用以娱情的小伎俩。偏偏这个季符的影子,真是太过真实。我几乎第一眼便断定,忘弦子与长歌门有极其紧密的关系。”阮清昼道,面上亦是疑云遍布,“三年前,我赶到千真琴坊的时候,季符已经身死,在场诸位长歌弟子均受了重伤……凶手逍遥法外,如此想来,门内有内应,似乎也能说得通。”
他对上商岭的目光,又道:“林白自那件事后便被派出千岛湖,他本人也有离开长歌的意愿,不想三年之久,他竟再也没有回去。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不回长歌,你不回万花,不过都是烦了那些庸人。但林白不一样,”阮清昼移开视线,看着身侧恒定燃烧着的灯烛,乌黑的灯芯结出一朵半大不小的灯花,火星子毕剥一亮,“他打入门以来便是师门的希望,小小年纪,斫琴的手艺甚至远远将他的师兄们抛在后面,可偏又不爱争,大家都喜欢他。他不回去,是不愿回,还是不能回?”
“……”商岭整理医具的手一顿,林白同他说这些年自己走过许多地方,但却唯独没有提及回到长歌门的事情,重逢时他浑身是伤,与其说是在江湖中偶遇劫匪,不如说受人追杀,但林白从来不提,如今想来,果真有许多蹊跷关窍。
商岭脑海中诸般想法转动不歇,不乏阴暗恐怖的想见,末了他却缓声道:“我相信林白。”
这是他在阴霾风暴、谜团重重中,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别鹤之二
此后一日,林白一直闷闷不乐,商岭晓得是那夜剧变使他想起往昔之事,他不知该怎么哄林白开心,便时时陪着他,有时在山光水色之中,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两人俱不言语,但并不尴尬。直到阮清昼终于看不下去,便拿一节青竹杖敲林白的脑袋。
林白伸手护住头,“嗳呀”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着自诩为病患的阮清昼。
阮清昼劈头便问:“你打算在我这里闷头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
林白气鼓鼓地、烦不胜烦地顶嘴:“走时付你饭钱房钱怎么样?”
阮清昼嘿一声笑开,顺着林白的话往上爬:“那感情好。”
商岭皱着眉对阮清昼摇摇头。
阮清昼对商岭的印象还算不错,便也不再作难,他将拐杖插在地上,顺势蹲在了林白身旁,看着满目寒潭流波,道:“那晚你也看清楚了,能够造出这样的影子的人,并不是外人。你打算怎么办?”
林白难得听他舒缓语气说这样一席话,他轻飘飘看了眼阮清昼,回答:“昨日我去巴陵镇上收信,秦师兄来信说,他告假来巴陵省亲,顺便带一些人手调查此事。大约今日便到了。午间我去一趟巴陵镇,去探探虚实。”
阮清昼捡着石子儿打水漂,闻言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他又一顿,问:“秦安的家眷竟在巴陵县么?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惊霜师兄不太说家中之事。我也不知晓细节。”林白抬眼看看天色,又道:“我该走了。”
林白起身,又似想到什么:“青玉流不能用了,我一个人修不好。你还是赶紧回一趟长歌门,求崖牙师父帮你一帮。”
阮清昼不以为然,鄙夷道:“我才不稀罕回去。青玉流不能用了,我随便斫一把琴,琴声还是一样好听。”
林白一噎,听他这般轻薄门下好琴,心里气忿不平,正要发作,商岭却握着他的手掌按了按,林白看了商岭一眼,将心里的气压了下去。
闻香岭离巴陵镇尚有一段路途,夜雨河流经此地,河道骤然开阔,包绕成了一汪秀美如镜的湖潭,今日云翳渐起,水生秋凉,一层薄如禅纱的水雾笼罩在湖面之上,将不远处田垄中深翠欲滴的芭蕉树与光秃秃的油菜茬子映成模糊一片。
林白与商岭并驾齐驱,马蹄子踩踏在湿润泥壤里,一起一伏。
林白忽道:“这几日你与阮清昼走得很近。”
见商岭眉头微挑,转过脸来,林白赶忙补道:“我没有其他意思,”这话一开口,便是此地无银,林白一张薄脸皮顷刻便红了半分,他试图垂死挣扎:“我就是好奇,你们都在说什么。嗳,你不要笑。”
商岭唇角噙的笑意像是新笔描画,半点颜色都没有褪,他移过视线,道:“他和我的经历有些像,年少时在师门内过得不大好,后来遇了重要的人,便将那人当作此生的念想而活。”
林白哑然,这番话本是说得极温柔动人,可听来却莫名教人悲哀,林白攥在马缰上的手紧了紧,道:“此生只为一个念想而活,自己的命岂非太过低贱。在我看来,你便是你,我便是我,即便彼此影响、互相扶持,但命都是自己定的,路也是自己走的。”
林白清朗的声音化入冰凉阴湿的湖雾,马儿的四蹄踩上夜雨河的桥板,发出了轻松快乐的踢踏声,远方是若隐若现的一座高大牌坊,那便是巴陵镇的入口。商岭看着眼前景色变化,却久久没有说话。
林白在他的眼中,似乎总是这般乐观开朗,即便有那阴郁之事,也不过是阳光投下的影子,自小在众星捧月中成长起来,备受瞩目与关怀的人,与自己充满嘲笑讽刺的过去,几乎是天壤之别,他也曾试图掌握命数的车辕,但最后却总事与愿违,落得个南辕北辙的可笑结果。
林白似乎没有自知,在商岭最为颓丧的时候,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伸出手来,将他朝光明之所拉了一把的人。
商岭叹息道:“你不明白。”
林白闻言,无意识地勒马停步,商岭的那一匹照夜白朝前行了三五步,喷着响鼻疑惑地朝后拧头一望,似乎在好奇同伴为什么停下了步伐。商岭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他自然也看不见林白面上的复杂神色。
林白的心里发堵,甚至有些生气。
为着商岭的近在咫尺,也为着他的远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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