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篇九 别鹤(下)
别鹤之三
巴陵镇的氛围,似乎同往日大不一样。两匹健马一前一后踏进驿站,便听得原本该五湖四海高谈阔论之所,如今浑变成了刻意压抑的嗡嗡扰扰,仿佛在避忌什么晦气。林白与商岭面面相觑,便听得身后街衢之上,传来了震天响地的一线唢呐声。
回头望去,只见一行白衣白带,披麻戴孝的送丧人,步伐沉重、摇摇晃晃向镇内走来,只见魂幡飘动,金纸满天,捧着铜唢呐吹奏丧乐的人大腹便便,走起路来颇为滑稽,他的身边跟着个瘦如芦柴的高个子,在尖声尖气地高唱《蒿里行》。
商岭和林白俱保持缄默,但身后那蚊蝇呐吶的私语窃窃并没有止歇。
“秦夫人,前几日忽然暴毙于家中,好像中毒了。仵作抬出来的时候,脸都黑了……怪可怕的。哎,你看这秦老爷子,几日不见,都颓丧成什么样子了……”
林白悄悄抬起眼皮,看那行伍中抬棺的人,为首之人最为消瘦,白发长须,皱脸蜡黄,眼窝深陷,双唇紧紧抿在面上,如同一道干裂的细缝子,他身着的白色麻布衫子多处开了线头,脚上踩的草鞋显然不合脚,已经磨翻一层死皮,露出鲜嫩的红肉来。
但即便如此狼狈,这老人仍旧挺直腰杆,即便一步一步踩在地面,脚步如履薄冰的抖索,他的鼻孔一张一合,呼哧呼哧出着粗气,仿佛一匹年迈的水牛。
“真可怜哪……话又说回来,秦家是做什么的?打棺材的?”
“说什么晦气话呢,他们家的木头可不是用来打棺材的,虽然这口棺材,大约是他们家自己的木头。他们家是造琴的啊,秦老头常年出门远游,四处找木头。可怜秦家女子一个人持家,儿女也不在身边,真是怪可怜的……”
林白的心微微一动,转眼一看商岭,商岭的眸色有些错愕,目光也死死跟在那老人的面影上,林白本还在因着方才之事怄气,见得商岭这个模样,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下好奇,低声问道:“你认得他?”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说来话长。”商岭也压着嗓音,极力保持着对哀痛之人与逝者的尊敬,正当此时,那群白衣的送葬队伍里,突然起了一阵骚乱。
那扶棺的老人,也不知是脚下磕碰,亦或是身乏力疲,突然朝前一绊,攥着棺材的手也随之脱落,那棺木少了一角支撑,立刻从其他人的手里滑落出去,重重翻覆在地,那棺盖滑开大半,露出其中恐怖狰狞的黑魆人面,四下涌出一阵厌恶惊恐的窃窃私语。
那唱哀歌的高个子尖叫一声,用他唱歌的大嗓门哀叫道:“秦先生!秦先生!”
送葬的人呼啦分作两团,一团簇拥在老人身边,一团簇拥在棺木之前。有人迅速地合上棺盖,但却无法阻止目睹棺中情形的群人,林白便又听见那大嗓门嘶叫道:“请郎中啊——请郎中啊——秦先生不得劲了!”声音拖得又长又厉,中气十足,仿佛在唱吊歌。
林白看一眼商岭,道:“你去看看罢。”
商岭没有立刻行动,面上少有地浮起了踯躅犹豫之色。
林白见无人上前,心下燎了团火般焦灼,偏偏商岭又一副将去不去的模样,他心下一急,边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你不去我去!”
商岭抓住了林白的腕子,林白皱着眉头要甩开,孰料那腕子上的手劲一下子大起来,箍得人生疼,两人僵持不下之时,驿馆聚成一圈围观的人群里,忽冲出个玄衣人来,林白一下止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分开惊慌失措的白衣人,厉声道:“起开,起开,你们难道想闷死他不成?”
商岭放开手,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名玄衣人。
他的腰间除却一暗色药囊,还配一支打穴笔。那一身黑衣,衣袂之上银纹翻滚,乃是幽兰竹影,襟领雪白,层层叠叠,一束马尾利落整洁。面上若有若无一点倨傲之色,他疾言厉色地斥退身周团簇的人,极为冷静地安排不知所措的白衣人们去找担架,指挥人将老人衣服剥了,又极为精准利索地使出了点穴截脉之术,一见便是万花谷的功夫。
老人果然不再抽搐□□,胸口剧烈起伏逐渐平复下去。周遭目睹此景之人皆连连发出了赞叹的声音,突遭变故的一行送葬人后知后觉地长舒一口气,连连对他鞠躬致谢。那人倒也是心安理得地受了,下颔微微扬起,似有些得意的模样。
他悠悠回过身,呼地拂了一下宽袖。玄衣的万花弟子正对着商岭,露出了一个笑。
商岭如同被兜头浇上一桶冰冷的水,浑身僵硬起来。
林白未看出那笑容的异样,却看见商岭倏然发白的面色,他瞧了瞧对面的万花,又望了望商岭,面色有点儿疑惑。那人仿佛没看见商岭的面色,径直朝他走来,又一板一眼、略嫌夸张地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
“好久不见,商岭。”
林白心下微松,这大约是商岭的熟人,又或许是他的师门中人,他见商岭没有反映,反而是受之不起地朝后倒退一步,正要开口,却见得那人眼中冷光一剜,那面上笑容彻彻底底一狞,所有恶意在一瞬间张牙舞爪地伸展开来。
“叛徒,三年不见,又多杀了几个人?”
四下岑寂,落针可闻。
唯有这一句话,在萧索秋风之中往复不止,回转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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