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篇十 覆霜(上)
覆霜之一
三星望月之上云蒸霞蔚,青松盘虬。他由几名温雅和善的万花正意弟子领着,穿过薄雾氤氲的高远长阶,石阶依山而建,在晨露中陡峭而湿滑。从落星湖领来的衣装鞋靴不合体,他如同踏着一只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船,小心翼翼的摇晃身形很是滑稽。
这是商岭第一次踏上三星望月。
在他矮小的视界里,万花谷栖息于青岩险峻山岭中的亭台楼阁,沉默威严如同巨人,可那飞甍上的燕鸟,门联上的绝句,都使得那高大巨人由外而内透出儒雅文秀的气质来。他第一次见到,便近乎痴迷地立在原地,仰头看得脖颈发酸,楼阁之中藏着什么呢?经史子集,医书药方?无论是什么,他都想要看一看。
除了万花谷,他没地方可去。父母带着病重的弟弟来求医,最终却弃他们二人而去。弟弟成了逍遥林里一方矮矮的坟墓,他则在落星湖捧起了医书,他学得慢,背得也慢,只能用最笨的方法誊抄在册子里,书呆子一样蹲在落星湖边背。远处的花海如同一片接续不断的薄紫烟云,静默地消弭孩子清脆的童音。
如今他终于通过医之试,要与其他同辈登上三星望月,在药王面前立誓入门。
思及此处,他的心子便随着云海间穿梭的飞鸟一起,冲入了遥遥云霄之中,踏在石阶上的脚步也变得急切轻快起来,眼前不远处那座平台上早已设好案台,典雅庄重的焚香卷携着清苦冷冽的药气扑面而来,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猝不及防踏在石阶缝隙里的一簇青苔上,他脚跟一空,朝后翻去,商岭惊叫一声,转眼便要摔下那高高台阶去。
凭空里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腕子。
一把铜铃般脆生生的嗓音响起来,满是嫌弃怪罪的意思:“走路不看路,摔下去可是要死。”
商岭被那一脚踏空,而又悬崖勒马的感觉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人没给他道谢的机会,甩开他的手,冷冷“哼”了一声。商岭心跳如鼓,方看清楚救了他的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同辈弟子,小孩子圆团团一张脸,眉心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嘴唇冷淡地向下撇着。
商岭被他的表情吓得有点儿怕,可又因为他方才拉他一把,于是便跟在那人后面不放。走了几步,那人回过头,不耐烦道:“跟着我干嘛?”
商岭咬咬下嘴唇,小心翼翼抬起眼睛,与那孩子四目相对之时,又很是软弱怂气地移开了,他小声道:“谢谢你。”
那孩子上下端详他一阵,似乎有点儿得意地点头,回道:“我叫周思齐,你叫什么?”
“你认错人了。”
商岭面无表情道,声音落在秋风萧瑟之中,一经出口便染上了寒凉漠然的色彩。
周思齐一张脸清秀而透几分灵动文气,眉宇之间又隐隐含有自矜清高之色,举手投足干脆利落,听得商岭这一句话,他面上笑容将尽未尽,嘴上却已经得理不饶人:“你装疯卖傻躲得过我一个人,又怎么躲得过江湖上这么多人?他们不认识商岭,却认识‘白骨生肌’商卧石!”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投进驿馆人多耳杂中,顿然激起另一阵窃窃私语,惊讶语气里混杂着嫌恶、恐怖、唏嘘、感叹,林白心底慢慢坠下一千钧重的大石,商岭仍立着不动,可却有无形的漩涡以他为中心,压抑痛苦的风暴呼之欲出。
一名披蓑戴笠的刀客按着刀柄道:“洛道那老烟袋,前些日子不是险险被毒死了么?后来他说是白骨生肌干的好事,听说他手上的人命,那可真是太多了……即便他不露面,他的□□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仇人。”
有人随声附和:“传闻他曾经是万花谷门下之人,后来叛逃师门,去当了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的肖药儿的徒弟!肖药儿与孙思邈的恩怨,想必你们都知道……啧啧,自己的徒儿竟去投奔仇家,这世道……”
林白看见商岭紧紧攥住拳头,骨节白晃晃的,微微发着颤抖。他便这样一个人缄默无声地立着,后背是流言蜚语,面前是尖刻恶意,这三载以来的江湖风雨,他是不是都在独自长行?林白对商岭避而不谈的愠怒突然散了个干净,他朝前踏上一步,后背与商岭相抵,面对那交头接耳的江湖行客。
他微微躬身,打了一揖,掷地有声道:“诸般种种,只是各位道听途说。有谁又能真正拿出证据来,得证商卧石曾经杀人如麻?仅仅凭着一句‘听闻’‘传说’,便能够污人清白?”
有人反驳:“他在江湖里做的恶事,人尽皆知!还用得着证明么!”
林白不动声色,仍然是一副虚心谦让的和善面貌,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珠玑:“若我现下构陷某人作恶多端,那也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情,可否真正见得受害者尸体?可否有杀人动机?不分青红皂白诬赖他人,岂非自己才是杀人凶手?”
那人被林白的话一堵,连声道:“这、这是什么话……”
那豪爽刀客拍桌,震翻两只茶碗,他嘎声道:“江湖险恶,想杀就杀,哪来什么理由!你这毛头小子,该不会是白骨生肌的同伙罢!”
林白莞尔,似乎没有因为这充满了杀伐戾气的话语动摇半分,他平静而淡定的视线落在那名刀客身上,脱口而出的话却换了另一番冰冷意味:“谣言阴毒,中伤他人,这是比杀人更为险恶之事。江湖路难,我如今算是开了一回眼界。至于初出茅庐,”林白轻笑一声,眼中飞霜大起,那阴郁眼色令刀客握在刀柄上的手发了一阵战栗,林白轻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他发抖的手,道:“论武艺,你未必打得过我。”
话音落定,四下俱寂。
商岭愕然,转眼对上林白的眼睛,捉住他眼中残余的透骨冰冷,可那岑寂的冰寒在触到自己目光的一个刹那,便消融无踪,化作寻寻常常的温和湖光,林白朝着商岭微微一笑,他回身朝前斜踏一步,与商岭并肩,面对着周思齐。
“先生,初次见面。”林白面上一派清风朗月之色,施施然一立身骨中似有松风万壑,他彬彬朝周思齐拱手作揖,一如文士相晤,他噙笑道:“林白,字眠云。商青峰此人,乃是我平生唯一至交好友。”
覆霜之二
平生,唯一,至交。这寥寥几字,郑而重之,像是说给周思齐听,可商岭心里清楚,林白大抵是说给他听的。何其笃定真挚,何其重达千钧。每一个字入耳至心,都似化开一团炽热的火,温暖如春而又灼灼发痛。
他的江湖是如此不堪回首,林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去守他的身旁后背的人。那封在眼眸里的冰霜,带着虽万人吾往矣的锐不可当,仿佛要替他清除一切阻障。震动之余,商岭心下却更为沉重,林白本不应该出来替他挡下刀枪剑戟的锋刃的。
周思齐离开后,留在驿馆的侠士纷纷心照不宣地移开了视线与话题,虚浮如风的余光却一直扫在林白与商岭身上,商岭神色复杂地看着林白,林白倒是毫不在意,叫了茶水便端着碗喝,边看着日头数时辰:“好久没有见到秦安师兄了,不知他是否安好。”
商岭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驿站中往来翕忽的行客,那一批暗中私语的江湖客,不多时便换了另外一批,高声阔论着江湖中纷纷扰扰的爱恨情仇,商岭忽觉得莫名的倦怠疲惫,他以指节揉了揉太阳穴,终究徐徐道:“林白,你何苦要出来当众矢之的……如此珍重的话,我或许经受不起。”
林白看透他一般,眼睛亮得像两扇明镜,阳光一烫,映出锐利蜇人的光,林白道:“因何缘何,商先生其实心知肚明,又何必妄自菲薄。”林白的话头一顿,似乎在斟酌什么,再开口时,语气笃定:“你会救很多人。”
商岭错开他的视线,低下头。
气氛正僵时,林白忽然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惊霜师兄!”
林白笑逐颜开,步伐松快,迎面便扑进了秦安怀里。
商岭:“……”
秦安似乎对林白这几近是撒娇的热情习以为常,他伸手揉了揉林白的发顶,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他回过头,朝商岭淡淡地颔了颔首。见得商岭脸都快黑了,他方推了推林白,道:“是你上次和我提过的人?”
林白点点头,朝商岭道:“我师兄。秦安。”
商岭的回应有些僵硬,他好似想报以一个礼貌客套的笑容,但唇角也只是不着声色地动了一动,秦安似是看出什么,这一众长歌门人的敏锐像是一脉相承,他走到商岭面前,唇间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话说得非常得体:“师弟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
商岭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着,唇边跳出两个字:“不敢。”
林白捂嘴笑了一声,商岭抿着唇看他一眼,长歌便压下笑意,正儿八经地咳嗽了两声。
秦安今日未着官服,乃是轻便行装,一身月白纹云的长布衫,袖子由着马上行路而干练束起,扮相极为干净清爽。颇有文质彬彬的文人气质,而又偏多一股温和淡定、不怒自威的风度,两名随从驻了马,一名朝秦安微微躬腰,小声道:“秦夫人的殡礼刚过,是不是要先回去看看?”
秦安柔和的面色有些发僵,垂眉时露出了半点忧伤难过的神情,他轻叹一声,道:“好。调查之事,你们便听这两位的差遣。我先回私宅去看一看。”
林白与商岭都听到了这一席话,视线有了短暂的相接,彼此默契地心知肚明。林白拉着秦安的手,劝慰地在他的手心按了一按,道:“师兄,生死有命,还请节哀罢。只是……个中有些蹊跷,我想同你说一说。”
秦安闻言,抱臂示意林白接着说,林白便将方才秦家送葬时发生的事情尽数与秦安讲了,包括棺椁中那满面发黑的尸体,显然不是寻常意外离世,秦安静静听毕,并没有二人想象中的悲愤欲绝,他只是将面上的轻松笑意全部掩藏,冷静道:“我明白了,我会找仵作相谈的。”
林白放心不下秦安一个人,于是便让另一名随从跟着他。自己与商岭带着一名去镇上调查忘弦子的行踪。秦安离开时身形有些摇晃,那风清月晓的背影竟有些狼狈。林白看在眼里,轻叹一声:“师兄身上担子太重。”
那随从名叫左公明,一路上连连应声:“可不是嘛。不仅要忙朝堂之事,也要忙门派之事。听闻金水罗方氏之事,他也着人去打点,且告知各个藏琴收琴的世家做好防备,百忙之中对这桩事如此上心,想来也是担了太多责任。”
林白赞赏地点点头,商岭听着这一席话,若有所思。
不久二人便与左公明分头行动,林白见商岭一路沉默不语,便找了个行人寥寥的地方,抢前两步,拦在商岭面前,眸里带笑地看着商岭,道:“不高兴?”
商岭看了林白一眼,没说话。
林白像只狡黠机灵的狐狸,又笑盈盈问他:“吃醋了?”
商岭被他逼问得没有半点脾气,意欲发作,见得林白的笑容,顿然如鲠在喉,林白见他为难,大着胆子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商岭的额心,认认真真道:“你和师兄不一样,我的商小先生。”
商岭握住了他意欲收回去的手腕子,林白的眼睛很亮,像是敛尽夏夜里所有繁星。林白没有挣,只是有些微好奇地看着商岭的行止,仿佛在期待些什么,商岭见他的模样,不禁要扬起唇角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牵过林白的手,唇角在林白的手背上极轻极轻地一蹭。
林白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呼吸一滞,他的耳根唰一下便涨红了,他的手飞快一挣,立时抽了开去,人也一下蹭退好几丈,如同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炸毛猫儿。
他捂着手,嘟嘟囔囔一声:“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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