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篇十 覆霜(下)
覆霜之三
林白与商岭在巴陵镇中探寻未果,却听得一些关于秦家的风言风语。
秦家夫人赵婉莹,是在四日前的夜里离奇暴毙的,而不久后忘弦子便摸到了阮清昼隐居之处盗取青玉流,秦家先生秦飞雁,乃是斫琴人中交口称赞的大师。在他与青玉流琴主阮清昼身上同时发生两遭变故,各种蹊跷,着实令人怀疑。
询问秦宅近邻后,二人得知在那天夜里,秦家灯火通明,时而传来大声争吵与器物粉碎的声音,秦飞雁本酷爱在外云游,那日却少有地归了家,他一经归家,夫人便不幸殒命,左邻右舍虽不点破,但各个都有些惊疑之想。
二人决定去秦宅调查一番。
林白的师兄乃是亲近之人,近人遭此变故,林白不免唏嘘:“惊霜师兄和他的家中向来不和,此番忽然省亲,我还有些奇怪,不想竟是白事。秦先生本是崖牙师父旧友,当年将师兄送去长歌门下拜师,便是想让他继承衣钵,将斫琴的技艺传承下去……不曾想,师兄却放弃了家传手艺,去朝廷做官了。”
二人走近秦宅,那院落房架之上,俱是一片雪白的缟素之色,招魂幡斜斜倚靠在门侧,像个长发飘飘的哭丧女人。大门虚掩半开,其中传来家仆哀哀戚戚的哭声,间或有些杂音,像是什么人在低声争吵。
“非要等家里死了人,你才愿意回来一趟!现在父亲病得起不来床,不愿意接受治疗,看到你便气不打一处来,你竟还想进门!”那是个尖厉刻薄的女声,林白凑近门缝一看,只见前庭中跪着个人,月白云纹袍子,规规整整束发,正是秦安,秦安面前站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似乎是秦安的亲戚。几名女眷摇扇捧盏,在她的身畔劝她:“娘子不要生气了,医生还在屋子里呢。”
林白实在看不过女子盛气凌人的模样,从半开的门缝中闪身进去,那女人的眉眼与秦安有几分相似,见得林白商岭进来,眉头一蹙,吐出来的话又硬又冷:“这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还闯起民宅来了,送他们出去。”
林白见得左右走出两名家仆,一副送客势头,便赶紧行礼道:“这位娘子,我是长歌门下弟子,骤闻秦先生家中变故,秦先生与师父关系甚笃,故而来探望一二。”林白的话说得聪明,没有点破他与秦安的关系,免得女子更加愤怒。
但即便如此,状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女人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道:“家父身体不爽,恕不能见客。还请先生自行离开。”
她顿了一顿,居高临下地冷睨着秦安,道:“你也可以滚了。”
林白见她如此,终究忍不住抢白道:“姑娘说话怎能如此不客气。秦安师兄也是一片好意。”
“我家家事,你又知道什么?”女子反唇相讥。
秦安望了林白一眼,示意他不要反驳。而他仍端端跪着,低声唤道:“长姐。”
女人冷笑一声,没有答应这句呼唤。
反而是内室中有人走出,商岭的瞳孔微微一缩,人生何处不相逢,那治病的医者,竟是早前在街上相逢的周思齐,周思齐面色不佳,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襟口有一大块黄褐污渍,见得商岭,他似乎也有些讶,但却没有说话。
女子一见他,便毫不避忌面上的焦急慌张之色,问道:“家父怎样了?”
周思齐眉头紧蹙,道:“他不愿意接受治疗,不让任何人近身,喝进去的药,也都尽数吐了出来。”言罢,他略显嫌恶地看了看衣襟的污渍,女人正好看到他这嫌弃万分的眼神,原本便因着秦安的到来而气愤不止,如今更是火上浇油。
女人领过身边一盏滚热的茶,见周思齐自顾自走下台阶去,被这医者目中无人的态度气得手腕发抖,声音不大却清晰:“医术不济便是医术不济,竟还说救不了人,如此庸医,怕是骗我家诊费来了。”
商岭摇了摇头,周思齐的脾气绝非什么温和隐忍的善茬,他平生最恨别人喊自己庸医,一听得这句话,便倏然转过身去,盛气凌人地挑起眉毛:“你家病患拒绝治疗,那是他自己不想活,关我什么事?至于诊费,我开了药方,也望闻问切,为什么不收?”
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商岭少有地朝前走了一步,站在周思齐身侧,皱眉示意他这番话着实有些过分了,周思齐却毫不领他的情,一张嘴吐刺一般冷嘲热讽:“姑娘就算请其他医生,结果也都是一样的。不是我不想治,是病人想死。”
林白与秦安均被这人的耻高气扬激得心里一阵火气,林白压低声音在商岭耳畔道:“都说万花医者济世仁心,没想到竟还有如此尖酸刻薄之人。”
女人啪地将茶盏盖子一合,气得怒目圆睁、柳眉倒竖,她满脸煞白,操起手中热气腾腾的茶碗子,便向周思齐掷去。周思齐没想到这女人竟如此粗暴蛮横,一时间竟杵在原地,挪不开步子,面前一阵茶汤热气涌来,他紧紧闭上眼睛。
一声白瓷碎裂的爆响,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白眼睁睁看着那盏茶杯在商岭眼角碎裂开来,滚热的茶汤四下飞溅,鲜红的血粒子混杂在茶水之中,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心腔寂得半点声息也无,被商岭拦在身后的周思齐同样惊讶,他朝后倒退一步,口中念念有词:“不是我做的,是你自己挡上来的,是你自己挡上来的,蠢货……”见商岭捂着眼睛痛苦地蹲下身去,他猛然回头,跌跌撞撞逃出了室外。
林白赶紧去扶商岭,秦安也迅速回过神来,令身遭的家仆女眷过去查看商岭的伤势,那女子从盛怒之中回过神来,看得眼前一片混乱,双肩一塌,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
商岭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右眼一片撕心裂肺的热烫,他下意识以手按住伤口,右眼的视界渐然变得血红一片,他方觉出自己的眼睛因着受伤开始充血,他努力眨了眨另一只眼睛,漆黑一片逐渐变成剧痛的模糊,林白的双手惶急地捧着他的脸,似乎在察看伤势,商岭咽了咽口水,艰难道:“我没事……”
“这怎么叫没事!出了好多、好多血……”林白吓得声音发抖,商岭的右眼处血肉模糊,虽说有手按压着伤口,但血珠子却成串成串地跌落下来,在地上聚成了一泊小湖,商岭从渐然清晰的左眼视线里,看见林白的眼圈都红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发着抖揉了揉林白的眼角,道:“别哭。伤得不厉害,无妨的。你听我说……”
秦安去镇上叫的郎中还未到,商岭便已经极力整理自己的情绪与感觉,忍痛指挥着林白替他处理伤口。周遭忙乱无措的家仆被他的冷静淡定镇得大气也不敢出,四散去整理房间与寻找止血药物了。直到镇上郎中赶来,商岭眼周的血迹已经用淡酒擦了个干净。
那女子被此番变故惊得慌乱无措,但却忘不了对郎中严肃脸面,吩咐一定要将人治好,便由秦安扶着,到内室中去寻秦飞雁了。那郎中看着商岭眼角那条被瓷碗划破、滚水烫伤的长长疤痕,深深叹了口气。道:“好在没伤到眼珠子,能治,会留疤。”
商岭:“……我知道。”
那郎中消毒治疗的过程中,商岭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连一声痛也不喊,可身体早就抖得如若筛糠,林白看着心疼得要命,只能悄悄去握商岭的手,商岭顿然抓到凭依,手劲很大,林白疼得一缩气,那死死攥着他掌心的力劲却又小心翼翼地松懈了。
林白觉得自己的眼眶又在发烫。
折腾到日落西山,商岭疼了一日,终究在临时整理起来的偏房歇下了,他的呼吸平稳,眼周搽了药油的伤口在灯光下泛着亮津津的光泽,断口里苍白的血肉微微朝外翻出,商岭闭着眼,似是睡了。林白的心情却十分复杂,这一路而来,商岭总是在受伤,有时是因为救他,有时是以身犯险,可这次却是因为救一个对他怀抱极大恶意的人,险些赔了一只眼睛。
“你总说你没事、你无妨、你不要紧……可这样的痛苦,却还是自己捱着……”林白长叹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商岭垂落在榻边的头发,“有时稍微依赖一下旁人,也不是不可以……唉,可是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商岭平放在身侧的手忽然一动,林白见了,便探出手去,在商岭的手背上拍了拍。
他的手真冷,像覆了层霜。林白想。
覆霜之四
“如若随我行医,需选择立誓。”
孙思邈面目慈祥,鹤发长须,黑色斗篷,明黄衣袍,身后背一竹编药筐,筐旁还悬一蹦蹦跳跳的药葫芦。与其说是来主持他们立誓,不如说他是刚从哪一片不知名的山野神农归来,药王笑呵呵地看着身前一排小孩儿对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手中一节木杖邦邦敲出非常响亮的两声。
他充满皱纹与老斑的面上,隐隐透露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悲悯慈柔之色。
“我为医者,需安神定志。”
孙思邈的话说得抑扬顿挫,十分苍劲有力,他说出一句,孩子们便齐齐跪下身来,跟着他的话一同发誓,商岭紧张地低着头,生怕念错一个字。他的余光见得身旁的周思齐,那孩子自信无比地抬着头,平视前方,目光坚定,唇边带笑。
“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商岭诚惶诚恐地咀嚼这些话,他虽隐约知道意思,但终究不能透彻,他隐隐约约觉得,这番誓言要刻进他的骨血之中,伴他一生一世。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蚩妍,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
他忽然想起逍遥林里那一方矮矮的坟墓,若是自己有着悬壶济世的回春妙手,自己的弟弟会否还活在世上?他与父母大抵便不会失散于浮世之间,这一刻实在太晚太晚了。商岭轻轻吸了吸鼻子,万花谷林木的清气与野芳的淡香流入胸腔里,沁人心脾。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你能否遵循?”
孙思邈向在场的所有人投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那些稚嫩的脸孔或是担忧、或是坚定,他们或许不知道行医救人是一条怎样的路,或许不知道明日等待着他们的是怎样的江湖人生,甚至不晓得这一场寻常的入门誓词,会为此生带来多大变数,齐齐的清脆的童音响遏云霄,青峰翠阁中的飞鸟振翅惊起,流云纷沓停住步伐——
“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商岭发完医誓,眼睛莫名其妙地发起酸痛来,两包眼泪裹在目眶,他害怕别人看见,更害怕孙思邈看见,便死死低着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抽泣,周遭静得只剩下漂泊的风声,耳边忽然传来老人温柔的笑声,他的发顶被一双粗糙干枯的手拍了一拍。
“哭什么哭,起来啦,还有事情要做。”他的腕子被一扯,商岭抬起头,看见师父温善的面目,又看见周思齐嫌弃却带着笑容的脸,周遭围了一群好奇的孩子,脸上皆是懵懵懂懂的笑,听得周思齐这样说,便也随声附和:“别哭,别哭。”
商岭怔忪着从梦中醒来。右眼剧痛。
他先是觉得心头发涨发热,梦中一切物事涌入脑海之中,他突然觉得委屈,心腔鼓动得厉害,他迷茫地坐起身来,身边遽然起了动静,是林白带着困意的小声呼唤,林白下意识摸着黑去握了握他的手,手背上忽然传来的暖意,使得商岭心底压着的那点儿青岩旧梦,连同着物是人非的现下,一同轰鸣着涌入脑海。
林白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却也没忘记迷迷瞪瞪地安慰商岭:“没事……我陪着你呢。”
这句带着深深困倦的劝慰,如同无声惊雷,响彻天地。商岭的脸面热起来,梦中哭泣的感觉如此清晰,至于他此刻浑身也在微微发着颤抖,林白因着他控制不住的抽气声清醒大半,岑寂却温柔的黑暗之中,他静静听了一阵,长长叹息一声,将商岭拉进自己的怀里。
他从未见过商岭如此失态脆弱的样子。
商岭抖着声气,带着鼻音的话中有浓郁不散的哭腔,过了许久,林白听见他说:“我好想师父……我也好想师兄……”
“我好想回去……想回万花谷去……”
商岭声音一顿,像个受欺负的孩子般,缩在林白的臂弯里,发出了痛苦而压抑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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