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篇十一 乌夜啼(上)
乌夜啼之一
滚热的眼泪滴落在林白的肩头,在他的烟青色里衫肩头滴落出雨点般的圆迹。林白轻轻拍着商岭的后背,那泪水怎样都流不完也似,若非压抑多年,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眼泪。他将商岭的两肩扳正,不见五指的夜气中,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伸手,带着薄薄琴茧的指腹抚过商岭的脸面,一片微颤的湿冷,林白的声音中带着哄劝的温柔,十万分情切真意:“回去。总有一天能够回去的。”
他将商岭面上的眼泪抹干净,万花探手握住他的腕子,哭音还发着颤抖:“你和我回去。”
像个孩子发性子也似,林白心里觉得好笑,唇角无心地弯成一弧。他反握住商岭的手,将他的手叠在自己的膝盖上,上下拍了拍,温声回答:“好。”
商岭吸了口气,发出了委屈的抽气声,林白半个肩膀一重,是商岭将额心抵在了他的肩上,商岭的声气平复许多,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但却因此松快了,他闷声道:“三年前的中秋,我去了长歌门,所有人都说你大概不在人世。于是我在千岛湖的别居里刻了那一块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株柏树不过手臂粗细,如今已经高入苍云了。”
林白听得这一席话,不及防鼻头一酸,他与商岭相识日久,却已经忘记初见景况,至于久别重逢后与他相伴而行,他也只是觉得多一江湖知己,然此时此刻,他方清楚知道这知遇之情,早便生出其他意思,早就生根发芽、滋长蔓延,于天地间亭亭如盖了。
手心里的商岭那冰冰凉凉的手,被他捂得暖了,微微有点儿汗意。林白以鬓角轻轻蹭了蹭商岭的头发,道:“他们都不信你,那便罢了,无论如何,我信你。”
商岭应了一声,林白捏了捏他的手背,问:“眼睛疼么?这么哭,肯定是痛的。”
许是一遭情绪跌宕,商岭少有地诚实:“疼。”
“我去点灯。”林白轻叹一声,松手探身去取案上燧石。边道:“等此间事了,我就陪你回万花。回了万花谷,告诉你的师门,商青峰并不是什么作恶多端之人,他是个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的闷葫芦,是——”林白忽一顿,后半句话消缄在嘴边,他手心里光滑的燧石捏不住,一下滑脱在地,发出沉重一声低响。
若说方才的拥抱是安慰劝解的意思,如今商岭从他身后轻轻悄悄笼过来的虚浮拥抱,就是烧碎细薄窗户纸的火苗。前者林白尚能以友人之间自欺欺人,而如今的姿势亲昵得过分,比起挚友,更似情人。林白心里明镜似的,却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商岭与他心照不宣,也维持着这个动作。空气沉静,二人吐息时分时合,没有尴尬,却越发暧昧温存。
林白露出了无人可觉的笑,他牵过商岭的手,指尖在商岭的手心里划了划,掌纹的起伏如同浅浅的丘陵山壑,他道:“商青峰呀,是……”手心上的微痒一笔一划,没有半点笔锋锐气,只有稚拙诚挚的真心。
正当此时,屋门被刻意压低的叩声惊动,商岭立时将手收了,林白只觉面上罩了层微热的薄红,他俯下身捡燧石,捡了两下没捡起来,叩门声一叠还在响,他索性不点灯了,抬步就将门闩解了。
秦安站在门外,手里把着盏暗灯,他看着林白面色,有些怀疑道:“眠云。你没睡?”
林白捻了捻衣袍的角儿,道:“起夜刚回。”
秦安朝室内轻飘飘看一眼,目光又落在林白面上,他将灯盏朝上拉了拉,仿佛在照林白的脸面,林白不动声色地向旁侧一避,听得秦安问:“商先生也没睡?”
林白略嫌尴尬地笑笑,道:“我把他吵醒了。”
秦安长叹一声,眉眼间似有似无云絮一般的忧愁惶急之色,他道:“父亲的病好似又重了,夜里发病,郎中夜半一时间起不来,听闻商先生师承万花杏林一脉……我明白,这样的请求似乎有些过分,家姐明日会亲自道歉的。现下病势紧急……”
林白转头,对室内的商岭朗声唤了一句:“青峰。”
商岭似乎怔愣一阵,方应了声来。
乌夜啼之二
秦宅灯火通明,家仆步伐交错,奔走仓忙。厅堂中停灵的灯烛荧荧两点如豆,时而被人行带起的风吹得摇曳不止,商岭在那口黑棺前站定,微微一拜,心下却觉得烛火与香线燃得都极寂寞。他的右眼角突突跳着刺痛,像是有火上滚过几遭的细针锥进来。他下意识抬手捂了捂伤口,遮着伤口的棉纱有些湿,血水像渗了出来。
林白担忧地看着他的动作,问:“没事罢?”
“回去换药便是了,不打紧。”商岭道,引领着二人的秦安偏过眼,露出了抱歉神色。
三人进入偏房时,不约而同为着眼前景象蹙起了眉头,室内乱乱纷纷,弥漫着一股浓郁黏稠的药气,间或飘散着淡淡的酸腐气味,三两家仆跪在地上,用布巾擦拭着地面几滩秽物,秦飞雁斜卧在榻上,麻木衣襟上一层深黄的污渍,他形容枯犒,面堂干瘦,色若金纸,眼窝髑髅般陷作青黑颜色,嘴唇深紫,双齿打颤,仿若从冰窟中捞出的半死人。
商岭走近秦飞雁,见得老人还执拗地张着眼睛,眼珠子瞪得牛眼一样眼白突出,眼中全是痛苦的血丝。他将手伸进溽热的被褥中,去探秦飞雁的脉,老人浑身剧震,发出口齿不清、咿咿呀呀的□□,仿佛商岭牵住了他的心脉。
商岭眉头一蹙,又探身去看秦飞雁的眼睛,掀开他干裂的唇皮看口中情景。身遭众人被老人家的反映吓得噤若寒蝉,却也只敢屏息凝神地看,只见商岭忽然脸色大变,猛然站起身,掀开被褥,一阵热风从被子里鼓散而出,带着一股腐败的恶臭,秦飞雁裹在薄薄单衣下的身体,就像一具没肉没皮的骨殖。
商岭将秦飞雁的粗衣掀开,边道:“我的随身包裹里有牛黄,快去拿。”他转眼见得不远处的林白与秦安、一众家仆,均被这骇人场面吓得一动不动,他只得望着林白,厉声道:“去拿!快点!”
林白如梦方醒,惊叫一声,扭身便跑。离开时撞倒了门边一人,一声惊叫,可他来不及看是谁,只知人命关天,慢一步都要出事。
商岭见秦飞雁抽搐不止,再看时眼光已经有了涣散的迹象,他情急之下点住了老人的几处大穴,此时林白气喘吁吁将那牛黄递在他的手上,手边没有药杵,他便将那掌心般小的药石在床沿磕碎,他捏开老人的嘴,犹豫了一下,抬眼看林白一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药石的碎片塞进嘴里,迅速地咀嚼着,林白顿时知道他的意思,却只能惊异无比地瞳孔一缩,周围发出了讶异的吸气声。商岭深吸一口气,他被药物苦得面目扭曲,却毫无踯躅,低下头去,将那咬碎的药渡进了老人口中。
商岭抹了抹嘴,将那阻滞血脉的点穴解开,老人的胸口猛然一起一伏,如同山峦从平地拔起而又陷落,待得稍许平静的时候,商岭打开针奁,咬着嘴唇在烛火上烧针,一旁的人早回过神来,或多或少长舒一口气。林白看得浑身发汗,拳头死死捏着。商岭剥开秦飞雁的衣物,手指在他干瘪如树皮的皮肤上找穴位,不料想施过两针,老人便又猛然喘息起来,那声音如同一只被撕破的凄厉尖叫的风箱,林白只觉袖子一沉,秦安攥着他的衣袖,十分痛苦地跪下身去,林白的袖子抖得厉害。
“爹!”门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是秦家女儿,此刻她正瘫倒在地,意识到自己发出了惊声尖叫,她便惊恐万分地捂住了嘴,一旁女眷亦是因着家主的痛苦形貌而吓得浑身僵硬、满脸涕泪横流。
商岭将针除了,不能施针了,继续下去恐有性命之虞。他见得秦飞雁嘴巴大开,如同濒死游鱼,那双眼也不住向上翻,露出熬得熟红的眼白,浑浊的泪水断了线般滚滚而出,他将老人侧扶过身,秦飞雁哇地一声吐了他满身,皆是汤药之类。这症状他太熟悉了,刀一样烙刻在他的骨血之中,他今生今世也忘不掉的。这剂潜伏数年的猛毒之下,几乎是无人生还。但他不能放弃,待他治好了人,便回万花谷去。
——一定、一定要回去!
奇怪的是,越是危急场景,他眼前浮世百态,一人一面,便是如此缓慢,世界浑被静止也似,他跪下身去,拾起身边小半块牛黄,将碎屑捏成土黄色粉末,又在针奁里取出一节芦管,将那粗细不匀的粉末置入。他的声音出离冷静,对旁侧的家仆道:“帮我按好人。”声音沉静,有千钧之重,那两名家仆即刻意会,一左一右死死按住老人,商岭将那药粉吹进秦飞雁的鼻腔里,翻手便是一掌震在他的心脉上,针奁里取出的针状若马尾,针尖圆而尖,取合谷法针刺而下,老人渐渐然不动了,气若游丝。他探手摸了摸秦飞雁的脉,轻出一口气,道:“……暂且没事了。”
他狼狈不已,眼角的血水和着汗水滚滚而下,斑驳了半张脸面,一头长发湿成几股,软软趴在肩头,襟前是老人吐出的红褐色药汁,发着冰凉黏腻的酸苦气息。他腿脚一软,险险摔在地上,手臂被稳稳一拉,他对上林白的目光,林白的眼眶红了,商岭安慰地摇摇头。
秦家女儿秀美的面容一皱,抽抽搭搭哭不来声。秦安轻轻摸着她的手臂,眼里的神色复杂。两名按着老人的仆从抖着双手松开,朝商岭深深行了礼节,颤抖声气道:“多谢先生救命。”
女眷抽抽噎噎跟着也道:“多谢先生。”
林白将他扶起来,商岭放心地靠在林白身上,林白在发抖。
商岭道:“我写个方子,你们去开药罢。”
林白将他朝上提了提,一手搂住了他的腰。林白方发觉自己浑身都被冷汗热汗湿透了,他与商岭两人,活像是被扔进水里又再捞出来一遭,他出口的声音有点儿发哑:“纸笔给我罢,他来说,我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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