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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篇十一 乌夜啼(下)


乌夜啼之三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天候逐渐冷了,秦宅仍旧一身缟素,秦夫人头七时,秦飞雁便能够下床走路了。秦家女儿小名阿敷,秦飞雁卧床时日日侍候在侧,轻言絮语说一些暖心话,老头儿能下床了,她便冷肃起一张脸,干净利索地操办起娘亲的白事来。陪伴秦飞雁的事情,便都落在了秦安身上。

        秦飞雁由秦安扶持着,拄着一截被虫蛀秃的木拐,一路走到檐下,彼时商岭正与林白并肩而坐,说着入冬初雪之事,见得老人颤颤巍巍过来,便都站起身。秦飞雁一见商岭脸面,先是道了声谢:“那一晚承蒙先生相救。”他明亮的眼睛在商岭面上一顿,又道:“三年前,在枫华谷的紫源山,我们是不是见过?”

        商岭低下头,话说得有些腼腆:“先生好记性。”

        秦飞雁又见商岭背后携着琴匣,便问:“那条金丝楠木呢?斫了琴没有?”

        秦安扶着秦飞雁,温声道:“父亲,坐一坐罢。”秦飞雁的拐杖在地上敲了两声,终于有些不支地坐下了,林白好奇他与商岭的对谈,边帮着老人坐下,边小声道:“秦先生,这样听来,你与青峰还有一段缘分?”

        秦飞雁拍拍大腿,嘎声爽气笑道:“孽缘!孽缘!”

        商岭:“说来惭愧,后辈不通斫琴之术,那木材寄放在长歌门了。”

        秦飞雁眉毛一拧,连叫不好,笑骂:“崖牙那小女娃,怕是要将那木头偷偷用去了。”

        秦飞雁个性直爽快意,没有半点长辈架子,林白惯喜欢同这样的长辈亲近,三言两语里,便把老头子哄得满面红光,秦安由着他闹,一个人去备茶了。林白笑着道:“我倒是好奇您二人之间出了什么事,秦老爱琴如命,好木材竟还能拱手相让?”

        商岭面上笑意一僵,看着秦飞雁,耳朵略有些红。

        秦飞雁啧啧叹一声,说:“这位商小先生,说什么都不愿意将那木材换给我,钱财宝物也不要,田产家当也不要。那木头若是斫得好,琴音当如昆山玉碎一般明澈温和,那时我恰好想给婉莹斫把新琴,于是便说,这琴乃是为我今生挚爱之人所斫。”

        林白听来有些感伤,但秦飞雁却很是豁达,眼中光色平静和润,却又含着深远绵长的思念,他轻出一口气,道:“你猜商小先生怎么回答我?”

        商岭的脸刷一下便红了,林白蜻蜓点水瞧他一眼,眉眼间漫上点儿温柔颜色。他低下眼眸,视线躲在秦飞雁那老木头拐杖的一处蛀洞上,林白的声气有些虚浮:“他怎么说?”

        秦飞雁:“他说,这木头,他也是要送给至重至爱之人的。年轻人总归有点儿执念,我一把老骨头,怎么好耽误别人一段良缘。于是便将那木头让了出去,不想收在长歌门吃了三年灰,商小先生,三年了,那‘所爱之人’,还未追得到?”

        商岭听得这话分分明明是在打趣,但脸上似乎给一盆红热炭灼过烤过,大抵要滴下血来,出口的话也吞吞吐吐、期期艾艾:“还、还未……”

        秦飞雁摇摇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又道:“可是长歌门下?”

        商岭大气也不敢出:“是……”

        秦安端着茶水从廊下走来,见得商岭、林白皆低着头,一人咬着嘴唇,一人攥着袖角,满面通红、尴尬异常,他将茶托子一搁,疑惑道:“你二人是怎的?父亲,您都说了些什么?”

        秦飞雁微微一笑,颇为舒怀:“人间多是儿女情长哪,惊霜,什么时候娶个姑娘回来?”

        秦安:“……”

        秦家老头子鬼门关里走一遭,却又被个万花弟子生生拉回来的故事,在巴陵镇传得风风雨雨,也不知是那个嘴碎的仆从一茬一茬地添油加醋,至于街头巷尾的人见得商岭,免不得交口称赞一番,商岭许是几年被追着骂骂咧咧惯了,忽教人一夸,便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林白倒是替他开心,几天在镇上奔波,脚步也都轻快许多。

        只是突遭变故,耽误了好些时日,那忘弦子的踪迹是益寻觅不清了,几日分头寻找未果,天气倒是益寒清下来,乌霾霾一蓬云稠浓得似是一汪入水的松烟墨,沉重而逼仄地紧紧贴着树顶房脊。江南的冷湿阴蚀骨,虫蛇一般冰凉滑腻。林白不大喜欢这冷湿欲雪的天气,他的膝盖前些年漂泊江湖时受过伤,可恨留了痼疾,阴雨天气便隐隐作痛。

        冥冬日短,林白见天色昏昏,又觉风里的水腥扬起来,像把小刀子刮得脸面泛红,他搓了搓手,今日出门急,穿得少,手裸露在风里,不一会儿就僵冷出死白颜色。他站在街口茶肆等商岭,见得那茶铺早便打烊收摊,天地间空空荡荡,一片风声。

        他低头正往手心里呵气,白烟烟的气飘上来,散成一团一团。忽然眼前便拂下一片阴影,他双肩一重,鼻尖裹上一股冷淡的药气,商岭将他的黑氅子披在林白身上,林白见得他眼伤还未好,一块纱带飘飘然地缠着眼睛,一身玄衣在乌沉沉的天底下像根清劲墨竹。他摸了摸氅衣领口柔滑的毛皮,道:“你冷不冷?”

        “不冷。”商岭看林白一眼,见他将半张脸缩进毛茸茸的领子去,面颊彤彤两团冻红,一直微微红进眼尾去,那双圆眼睛澈净两点明光,好看得紧。商岭别过眼,道:“如今线索又断了,但我心底有些疑虑。”

        林白跺了跺脚,膝盖冷冷着痛,他朝前走两步,边道:“是关于秦家的罢?”

        商岭颔:“对。”

        林白沉吟一阵,却左右言他:“我挺喜欢秦先生的。从前读古文,说庄生丧妻,鼓盆而歌。初读觉得不可思议,当真失去时更觉荒唐可笑。‘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原来这世上还当真有这样的人……只可惜,”林白话一停,对上商岭的目光,商岭静静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他接着言说,林白叹道:“只可惜秦夫人是他人所杀。”

        商岭:“秦先生也险些死于他人之手。”

        林白摸了摸下巴,问:“何以见得?”

        商岭跟着林白慢慢地走,视线在他掩在氅衣里的双腿顿了一顿,他缓缓道:“这毒,我再熟悉不过。”

        林白突然看了商岭一眼,两人眼神一碰,旋即商岭避开了林白的视线,接着说:“‘阎王帖’肖药儿,受他所医之人,多则十数年,少则三五年,必然无端暴毙。我曾向他求学,知道他乃是以吊诡之绝毒续命,此毒经年累月,驻人心脉,透入骨髓。秦夫人与秦先生,便是中了这样的毒。”

        林白眉尖微蹙,道:“你是说……下毒之人,与他有关?”

        “不仅仅是肖药儿,你记得么?金水的罗先生,尸骨黑,乃是身中剧毒的征兆,虽说他的致命伤乃是来自忘弦子的弦杀,可天下哪有如此蹊跷之事?让我们接二连三遇见同样症状的人?”

        林白点点头:“我们许可以从此入手。”

        正说着话,一阵夹雨带霜的风吹过来,商岭披散的长向一侧纷吹而去,几缕几丝恰恰好拂在林白鼻子尖儿上,林白鼻头痒,噗嗤一笑,商岭有些莫名地转眼瞧他,四目相对,林白却“呀”地叫了一声,像个孩子似地喜笑颜开:“青峰,下雪了!”

        雪絮子轻轻薄薄,未及落地便化作一蓬水雾,林白双手贴在一起,掌心朝上摊开,似乎要接住那细微难察的落雪,风掀动起他的鬓,露出了他皙白光洁的额头,他的视线随着落雪向上移去,目色里少有地遗落出了天真娇憨的情态,他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半对齐齐整整的白色门牙。柳絮一样的薄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刹那便凝成一滴两滴极细微的水珠子。林白眉眼弯弯的,刚想要同商岭说些什么,额前却一点温温的凉。

        是商岭闭着眼,极轻极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林白呼吸一滞,商岭离他很近,眼睫像要扫在自己的面上,呼吸声有些局促紧张,温温热热吐出一片白气,将那雪蒸化得一片微冷。林白只觉一双冰冷的手触在自己的脸面上,他下意识瑟缩一下,却没有逃脱。商岭微微睁开眼,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眼里的光色温柔得要涌出三月春江来。林白骤停的心子又骤动起来,一声一声,极响。

        初雪静而无声,于他满天喧嚣。

        商岭无比小心,至于虔诚地捧着他的脸,双唇相抵的时候,一切仿佛又归于岑寂。

        林白的目眶有些酸,竟兀然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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