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吊桥
“小妹妹，走到这儿，可不是你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了。”女子轻嘲道，“从这儿回去，就只有一个办法。”
宋嫃然哭得抽抽搭搭，“什，什么办法？”
“死。”
轻飘飘的一个字，让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现在，你还想回去吗？”
这下，宋嫃然连哭的勇气也没有了，殷红的唇渐渐泛白，衬着红彤彤的眼眶，反倒有了些许梨花带雨的感觉。
她还年轻，平日里躲在闺阁里，想得最深远的，不过是明日吃些什么，后天裁制些什么衣裳，哪里想过生死大难的问题。
就连人生第一步的婚姻大事，她都来不及体会。
什么生老病死，这些，对她而言，都是远在云端，虚无缥缈之事罢了。
看见宋嫃然一副讷讷的模样，女子轻嗤一声，转开目光，又道，“好了，现在把烛盏点上吧。”
阿蒙按兵不动，直觉告诉她，点燃烛盏，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
宋嫃然面上犹挂着泪痕，她细细的啜泣声，在静谧的洞穴中回荡。
突然，一阵撕裂缯帛声传来。
只见宋嫃然将衣摆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块，而后放进烛芯，企图点燃烛盏。
女子执掌这去凡洞千年，却从未见过如此不谙世事之人，她一下子被气笑了。也不知是叹其天真无邪，还是笑其朽木不可雕也。
“你以为，这烛盏是凡俗事物燃得动的吗？”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盏烛灯，“你有什么，就丢入烛芯。”
有什么？
这个问题太过广泛，一时间，竟让人不知该如何抉择。
人之一生，所能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亲情、爱情、友情亦或是数不尽的钱财等等。
女子敛袂，一双乡泽微闻的纤纤玉手，交叠在一起，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群初探仙途的凡人。
阿蒙皱眉思忖间，思绪逐渐飘远，犹如无尽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沉沉浮浮。
***
-“我叫方朦，你唤我阿蒙便好。”
-“哦，那，那你就叫我阿娇吧。”
记忆中的孟娇呆呆傻傻地点点头，黝黑的面庞上隐约浮现出一抹红。
她手中的剑仍在淌血，可面上，仍然是一派天真幼稚，笑靥如花的样子。
-“阿蒙，你说人为什么会死呢？”说这话时，她剑上的血迹已然干涸，眉宇间，却多了挥散不去的哀愁，“阿蒙，今天，孟青也死了。”
-“阿蒙，我好害怕，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也死在凶兽群中呢？”
她记得，这是逃亡第七天时，孟娇对她说的。
那时的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第八天，她死了。
死在腥臭的凶兽群中，死在远山和孤岭中。
-“阿蒙，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孟青。”说着，她羞红了脸，身后的凶兽咬住她的下半身，咀嚼间，掉落出的内脏，让阿蒙双眼赤红，“可是，他走了。我很想我的阿父和阿母，可是他们也走了。我……”
-“孟娇！你给我闭嘴！”我求求你，求求你，活下去。为了我。
嘶哑的声音隐没在凶兽的奔踏声中。
接下来，她真的闭嘴了，再也没有说过话。
从那一刻开始，到世界毁灭，哪怕有千千万万个孟娇，可那一个孟娇，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有什么？
阿蒙的嘴角慢慢勾起，却不见一丝暖意，这种异常的表情，惹得一边的钱源进偷瞄了好几眼，无端地觉得这表情渗人得慌。
钱源进收回目光，摸了摸下巴，唔，说到有什么嘛。
他钱源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这般想着，手中烛盏中的火星，“刷”的一下，变成一豆摇曳的灯火。
他这儿的动静，一下子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他只是拢了拢衣袖，慈眉善目，笑吟吟的模样。
看到已有人燃起灯盏的宋嫃然，撅了撅唇，秀眉皱成小小的山峰，她能有什么。
她画画不会，写出来的字也是些狗爬，绣工一直以来，都是如烟帮衬着的。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偷懒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一想到喂给恶鬼的下场，宋嫃然胸腔内的心就砰砰直跳，连带着脑中也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的搏击声。
她贝齿轻咬住唇，留下一道白印，捏着衣袖的手，紧紧攥成拳，使得衣袖也变得皱皱巴巴。
对了！
她还有爹娘！
爹，娘，应该还是爱自己的吧。
她偷偷地想着。
不对！是一定！爹娘，一定还爱自己！
虽然…虽然，她偷偷跑出家了。但只要走出这个洞穴，她一定会赶紧回家，再也不离开爹娘了！
正当她心中波澜起伏时，手中的灯盏，突然亮了，也照亮了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手中的灯火，看起来，比钱源进手中的，可要茁壮得多了。
这让本是漫不经心的女子，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宋嫃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骄傲地挺了挺胸。
嘁，还真是傻人有傻福。
女子挑眉，暗自想到。
如烟的眼眸，掩盖在垂落的刘海下，看不出深浅。
看到那个大小姐也成功燃得灯盏后，一瞬间，她内心的不甘，似乎就要破土而出。
她自问，自己样样不输于这个大小姐，唯独在出身上略输了一筹。所以在这里，她也不能输于宋嫃然！
她说过，她从不信命，她的野心有多大，她的天地就会有多大。
她别的没有，唯有这一身野望，能点燃这青铜烛盏！
“哗！”一阵热浪袭来，随着如烟手中的灯火亮起，洞中的温度一下子拔高了许多。
现在，就只剩下叶临丘和阿蒙二人了。
起先不言不语，不近人情的叶临丘，却在这个关头，毫无破绽的心境突然出现了裂痕。
锦娘，对不起。
这通天之路，容不得你和孩子。
他眉目间的挣扎愈发强烈，铺天盖地的不舍几乎要将他淹没，这让他忍不住闭上眼，以为这样，就可以看不见红尘烟火。
男儿志在四方，这些小情小爱，都该一一放弃！
他叶临丘读书十余载，别的没有，功名荣华还是拿得出的。
终于，他的烛盏也亮，灯火大小和钱源进的近似，只是他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不止如此，后背黏腻的触觉，也不断地透露出一个事实——他，凡心未了。
强将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转盛。
既然割舍不下这一段情，又何必强迫自己，踏上这太上忘情之道？
女子嘲弄地努努嘴，她最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自知割舍不下，又为何要割舍？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想不通的，人之复杂诡变，她想，她永远都无法一一看清。
比起那个书生，她倒是更看好这剩下的小姑娘——阿蒙，她看似年纪不大，但在这一点上，看得可比那个书生强多了。
正当她将他们暗自比较时，这最后一人的灯盏，终于亮了。
这一次，不只是阿蒙身边的钱源进，就连女子都感受到了这扑面而来的热气。
原本百无聊赖，翘着腿等待的女子，看到这一幕，骤然起身，观其表情，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模样。
这一下，不仅仅是女子，就是其它人，也看出了些许不同来了。
这是…
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拳头大小的灯火，良久，才又慢慢坐了下去。
以苦难为油，燃尽世间的骨肉鲜血。
光是这一点，就是那个在情爱中挣扎的书生难以企及的。
她的格局，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大。
是她小看那个女孩了，那个书生，与她根本没有可比性。
她长舒一口气，面上又回到玩世不恭的模样，斜倚在石壁上，风情万种地说道“奴家在下一个路口等你们哦。”。
钱源进一下子感觉气血上涌，他走到吊桥前，抹了抹鼻子，突然叹息一声。
“你叹什么气？”宋嫃然走了上来，奇怪地看了眼他，她看书里讲，伤春悲月是年轻人才有的，没想到，这个老头子居然也那么年轻。
钱源进似是而非地摇头叹道，“老了，老了啊。”
这样的答案，让宋嫃然更加迷惑了。
不小心看到全程的阿蒙，扯了扯嘴角，真是个老不羞。
不过很快，这样轻快的气氛，当踏上桥后，立刻荡然无存了。
“鬼啊！”刚刚哭完的大小姐，又一次涕泗横流地大呼小叫起来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女子在上桥前，可没告诉他们，这些厉鬼，居然还能跑到桥上来。
跑到桥上来也罢了，这厉鬼居然还能爬到人的后背上来。
长舌吊眼的厉鬼，一面泣血，一面拉着人，作势要把他们这行人拖到深渊中去。
“走开！别拉我！走开啊！”随着她的连蹦带喊，宋嫃然头上的发髻早已散乱，汗水沾湿下，发丝凝成一缕一缕，蒙在脸上，一时间，倒显得有些可笑。
只是等她胡乱喊一通后，这才发现，她仍然好端端地站在桥中央，不偏不倚。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现下的状况实在太过混乱了，在极度的恐惧下，宋嫃然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黏黏糊糊，搅得她一头冷汗。
这也怨不得她，像钱源进那见惯风雨的富贾，此刻也忍不住闭上眼，一嘴儿的阿弥陀佛，要知道，往日里，可不见他将这些佛家偈语挂在嘴边，更遑论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
阿蒙看向周围众人，细细观察后，才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厉鬼，看似可怖，实际上，却类似于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而这些厉鬼，似乎都在忌惮她们手中的灯盏，不敢靠近那火焰分毫。
此刻，就算是神经再大条的宋嫃然，也察觉出一些不对了。
“诶？”她摊开手掌，看着厉鬼凭空穿过自己的肉身，吸溜着鼻涕，“如烟，你快看，他们碰不到我诶。”
这种傻白甜的对话，让原本阵阵冷汗的如烟，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现在你才发现了啊。
“哈哈，太好了，如烟！”她一下子跳起，抱着如烟，后者一个趔趄，险些掉下桥去，“我们不用死啦！”
如烟险些被她气个半仰，她拍了拍被吓得砰砰乱跳的胸口，怒视着宋嫃然。
要不是她一直以来都晓得这大小姐没心眼，此刻都快怀疑，是不是她有意谋杀。
只是看着宋嫃然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到了嘴边的责备，却不知不觉地咽了下去。
那样明媚浓烈的笑靥，似乎有着雨水都无法淋湿的灿烂。
自逃出家门后，她再也没看到这大小姐这样笑过了。
她神色有些怔松，良久，她将宋嫃然脸颊旁的发丝别在耳后，而后微笑道，“嗯。我们都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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