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饲鬼
钱源进摸着自己那两撇小胡子，收敛起笑容，开始思考女子所说之话。
这一关，可比第一关要难上许多了。
毕竟，放弃从来都没容易过。
况且，凭借他多年的阅历来看，这放弃，可不只有说说那么简单。
成仙一途，心性通达是必须的，这一条路，从踏上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回头。
就如同走过这一座桥，中途若有些许迟疑困顿，迎来的就是万劫不复。
他钱源进能成为名动一时的富商，自然也有他的可取之处，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懂得中庸。
不必去强求一下子斩灭尘缘，他老钱自知比不得一些天才，但他好在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这一点上，足以强过诸多年少轻狂的天骄。
于他而言，最容易放弃的，最没有留恋的，就是尘世中的浮名了。
当他的心中已打定主意时，手上兀地出现一株花，此花颇有些不同。
它共有七片花瓣，每一瓣上，都涂抹成不同的颜色，一眼望去，流光溢彩，炫目得令人挪不开眼。
花蕊粉红卷曲，蕊心上还带着些许晶莹，犹如画堂南畔，君见犹怜的泪珠点点。
钱源进又是数一数二个决定下来的，这样快的速度，让女子也不由得暗自点头，比起那个执迷不悟的书生，这个老头子，显得更为理智。
阿蒙抿起唇，回想着往昔的日子。
她这十几年来，若说对她影响最大的，自然是那一段逃亡生涯，在那里，她领会了爱与恨，见识了血与火。
只是如今在这去凡洞内，能让她放得下，却寥寥无几。
她不愿忘记苦难，因为那些，教会她成长。
但若是让她忘记阿婆，忘记孟娇，忘记阿风，忘记老乞儿，忘记南夷的所有人。
这些，她通通不愿意。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
世界大道万千，只是，她不愿意走忘情之道。
如果成仙一定要斩断尘缘，她宁愿，不成这样的仙！
当年的部落众人的英魂，还在南夷的大地上声声泣血，她怎会忘，又怎敢忘！
她成仙，就是想不再重蹈当初的覆辙，跳出这偌大的天地棋盘，不再被他人执掌生死！
她……也不想再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化成黑白，就如同当年，阿婆扑在自己身前，挥洒鲜血的模样。
那么，她所能放下的，还有什么呢？
这时候，第二株的七色花也出现了——在如烟的手上。
如烟敛目，还是无悲无喜的样子。
她放弃的，是过往。
从这一刻起，她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割裂开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她——那个出身卑微、受人低贱的她，站在悬崖的另一端，而后，跌入深渊，无影无踪。
终于，她和过去一切的乌糟告别了，也……和那个丫鬟告别了。
她沉静的模样，让一旁还在冥思苦想的宋嫃然，敏锐地觉察到了，她只觉得不对，却也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不过，现在更值得担心的，是她自己吧。
她皱皱鼻子，第一关已经够难了，这第二关倒底要怎么过嘛！
诶…有了！
她可以不要未来的夫君啊！
她要一辈子陪在爹娘身边，什么如意郎君，她才不稀罕呢，哼。
她自以为有了个绝妙的好主意，整个人一下子又精神焕发起来了。
“情之一字，最难舍去，还是要好好思量着才是。”站在一旁的女子突然道，似有所指。
叶临丘的眸光微闪，他看着手中的花，面露犹豫，可是最终，还是放弃改变了她的选择。
而宋嫃然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女子话内的深意。
见这二人如此不开窍的样子，女子叹了口气，也罢，随他们去吧，生也好，死也罢，反正与她无关。
这最后剩下的还是阿蒙，她整个人恍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阿蒙，别哭了。\"泼洒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阿婆抱着那时的阿蒙，微笑道。
那时，残阳漫天。
阿蒙于是目眦欲裂地看着阿婆，浸在鲜血中，骨肉横飞。
阿婆，我知道，我不会再哭了。
你放心，我不哭。
阿蒙抬起头，握紧手中的花，眼神坚定。
她舍下的，是恨。
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执妄。
日日，她步步向长门；夜夜，寂寂是逝去的声音。
她选择放下，这一身的鲜血和仇恨。
她不会让过去的一切，成为自己的羁绊，成为放不下的心结。
只是，放下，并不等于忘记。
阿婆，你等我，等我有朝一日，建成万妖冢，作为你的祭奠。
她跨出一步，两步，三步乃至更多。
这世间一切，都不足以成为她的阻碍。
看到这一幕的女子，脸上不再是嬉皮笑脸，她的神色逐渐郑重起来，看向阿蒙，缓慢却又坚定地迈出步子
——直至穿越黏膜，进入第二座桥。
就在她迈入的一瞬间，无数厉鬼嘶嚎地涌了上来，意图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第一瓣。
阿蒙将一片花瓣轻拈下来，挥在半空中，只见那一瓣花，化作漫天花雨，惹得厉鬼争先恐后地含住花瓣。
更有甚者，为了这一瓣花，相互厮打，见识过恶鬼间的打斗后，相比之下，凡间的打斗都变作了戏台上装腔作势的花招了。
满地的肚肠绕了一地，暗色的桥面看不出原本的痕迹，它，已被鲜血覆盖了。
这样血腥的一幕，让在后面跟着走的宋嫃然面色泛白，几欲作呕。
阿蒙神色镇定自若，随着那一瓣花的撒出，她的眼前，不再是那阿鼻地狱一般的场景。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凶兽群，那些，正是在南夷大地上，将她逼入家破人亡的凶兽群。
本该双目赤红，持刀而上的阿蒙，此刻却径自闭上眼，凌空从中穿过，带起一阵清风。
与此同时，她的脚下，所过之处，有一朵朵的莲花徐徐绽开。
——那是身后那么多人，所没有的异象。
一直关注着阿蒙的女子，不禁喃喃道，语气中，带着少见的震惊和倾叹，“念念清风起，步步莲花生。”
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的能看到有人做到这一步。
第二瓣。
场景回转到这满目疮痍的荒原，荒原上，有一队疲惫不堪的队伍，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小黑点，以微尘的速度，缓慢地挪动。
那些，赫然是当年逃亡的队伍。
而阿婆、孟娇、阿风，正在其列。
倏尔，一阵熟悉的奔踏声响起，大地也似乎在隆隆作响，茫茫的凶兽群自远而近，看不到边际。
“为何不战？”古老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
“何以止杀？”
“何以止血？”
他的质问声，越来越强，一时间，天地都暗沉下来，似乎想要就此应和。
“当以杀止杀！”
“以血止血！”
“何以不杀？杀！”掷地有声的呐喊，几乎要让人目眩神晕。
然而阿蒙却没能同其所说这般做，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释然的笑容，她张开双臂，面向凶兽群，只觉得自己的肢体无限延展开去。
直到，她以双臂，环抱住整个凶兽群，而护住了身后的那一队人。
“砰！”
最终，她的身体不堪其重地炸裂开来，而眼前的场景也徐徐消散。
第三瓣。
场景切换至她永生难忘的那一刻。
“阿蒙，别哭了。”
熟悉的触感，梦中念过无数回的话语。
可这些，都没有这一次，来得真实深刻。
“阿婆！”
自以为没有什么能撼动的她，眼眶一下泛红了。
“为何还不举起你的刀？”
\"杀！\"
阿蒙眼睁睁看着阿婆倒下，她的尸体从温热，最终变为冰冷。
“阿婆……对不起。”我来晚了。
“为何不杀？”
“杀！杀！杀！”
铿锵的声音在耳畔萦绕，阿蒙以头叩地，泪水，渗入到深色的土壤中。
为何不杀？
因为杀了，她将永远沉沦在这里，又何谈手刃敌人，为阿婆报仇雪恨？
只是情感和理智，有时候，就像是两个极端。
他们分道扬镳，各自认定一个方向，将阿蒙拉扯得跌跌撞撞。
良久，久到一旁观看的女子都忍不住叹息，叹这么一个天资纵横的种子，就这么夭折时。
场景中的阿蒙，突然动了。
她走上前去，抱起阿婆的尸体，一步一顿，三步一叩首，走向远处。
她既然无法在这幻境中亲自报仇，只能以此谢罪了。
当她迈出最后一步时，整个场景，像是被敲碎的镜子，一刹那，变得支离破碎。
她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以这样的方式。
以那个女子，始料未及的方式。
当她想撒出第四片花瓣时，异变陡生！
如烟拉着的宋嫃然，突然像是魔怔了一般。
她高举手中的七色花，作势要撕碎它。
“啪！”响亮清脆的巴掌声。
自小娇生惯养的宋嫃然，脸颊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宋嫃然，你疯啦！”如烟想要打醒这个家伙，但这只是无济于事。
她就如同方才的阿蒙一般，不可自拔地陷入了这场幻境。
见她还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如烟想要夺走她手中的七色花，这样，等她醒来后，至少还能有选择的余地。
可惜，晚了。
还未等如烟抢走她手中的七色花，宋嫃然一把将七色花撕碎。
一一撕碎。
碎得不能再碎了。
一下子，如烟的心跌入了谷底。
万丈寒潭浸泡着她的心，冰冷到麻木。
她的呼吸，也随着宋嫃然这一举动而停住了。
静。
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静到可以听见风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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