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宣誓
“江萃？何为江萃？”
这个陌生而新奇的词汇，惹得问得那名弟子，面上带着些不解。
与此同时，江心的浪头愈发大了，颠簸间，将江心笼罩入水幕中，只留下隐隐约约的痕迹，让人窥探不得真相。
江面的翻卷，带动风刮过了太虚山，众弟子手中的灯火纷纷摇曳生姿，一时间，平添出几份山雨欲来风来的萧萧之感。
耳边是草木碰撞的窸窣声，五岳真人捋了捋胡须，神情有名莫名难测，沉吟良久方道：“万物有灵，饮碧江环抱我太虚近万年，也早该产生江灵了。”
“饮碧江有灵？”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在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不曾见过，亦或是听说过饮碧江有灵这一说法的。
如今听得五岳真人乍然提起，倒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这也确实，大凡修行者，对于妖兽生灵一事，都是见惯不怪，可对于江河生灵，那还真是少见多怪了。
就算是五岳这般，跨入金丹已久的老前辈，也不过是在古籍中略微浏览过一些，算起真正见到的次数，今夜还是第一次。
提问的那名弟子眉头紧锁，心中慢慢咀嚼着这新鲜的名词，缓缓思索：难不成，今夜异象显露，即为饮碧江产生灵智一事？
此事他还不好妄加断定，故而神色间总带着些疑问，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五岳无意间瞥到他，一眼便看出这小弟子在想些什么，只听得他淡淡开口道：“今夜异象显露，在我看来，倒是与江灵产生灵智一事无关。”
旁人听得更加疑惑不解，倒是那名小弟子，悚然一惊，头皮发麻。
这五岳长老心思竟如此缜密，轻易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还无足轻重地讲了出来。
姜还是老的辣，此言果真不假。
在五岳真人这年岁，比在场之人加起来还大的老狐狸面前，平常弟子耍得什么心眼，从来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垂首的那名弟子，不禁紧绷下颚线条，神色间更加恭谨和谦逊了。
看到了他整个变化过程的五岳，慢慢挪开视线，随着大多数弟子一样，聚精会神地望向那破涛汹涌的饮碧江。
弟子聪颖敏锐固然重要，但有些小聪明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若不是他身为长老的，时时敲打底下的那些弟子，难保不会有一天，那些初入仙途的后生，聪明反被聪明误。
修行一途，天资固然重要。
可是真正走到的最后的人，于他们而言，先天条件反而放到了最末，大毅力、大决心，才是闻道的最主要条件。
修行者，与天斗，与人斗。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要时时刻刻放低姿态，心怀谦卑之心，这样才不会被滋长的狂傲迷住了眼。
这也是他作为长老，能带给这些小辈们最好的东西了。
沉默不语间，亭中的气氛渐渐沉寂下去，只听得到其中衣袍烈烈作响声。
五岳真人旁若无人地坐了下去，端起茶壶，将早已凉透的茶水倒入杯中，发出“滋滋”的水声。
他慢条斯理地饮下一口，茶水中的灵气在唇腔中漫溢开来，余下的茶水，化作一道冰凉的弧线，顺着喉尖，滑入腹中。
放下茶杯，五岳抿了抿被润湿的唇，又开口道：“江萃，即为江灵自神智初开起，吸食日月精华而成的精粹，传言，若有人能吸收江萃，不仅可以洗经伐脉，更能锤炼出虚灵体。”
“长老，洗经伐脉不必江萃，我太虚不也有丹药吗？”其中一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小弟子，面容童稚，脆生生的一口一个长老，让素来严苛的五岳，面上也不禁带了些笑意。
“何为丹药？丹药即为用天地灵物杂糅炼制而成的丹状物，一个是寻常的天地灵物，一个是夺天地造化的江萃，你说，效果是哪个好？”
“啊……？”这样一长段的句子，将小弟子绕得满眼发昏，不知东西南北。
许是他也觉得自己问出来的问题太过浅显，小弟子脸上还带着两坨红晕，映着淡青的道袍，胜过世间所有的桃红柳绿。
被他这一打岔，亭中的气氛也欢快活泼多了，弟子间的言谈，也逐渐摆脱了拘束，更加随行自在了些。
不多时，又有一弟子，壮着胆子发问：“那敢问五岳长老，什么是虚灵体？”
“这就说来话长了。”五岳话虽这么说，可还是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小酌一口，他这里是轻吞慢吐、缓歌曼舞，听得的众弟子恨不得敲锣打鼓，火急火燎地赶紧听他说下去。
就在众多弟子被挠得心痒痒时，那个五岳这才姗姗解释：“虚灵体，原为太古八仙体质之一，奈何随着时间推移，修行者人数愈多，灵气吞吐间愈发稀薄，最终变为现在的这般模样，乃至于远古八仙的体质，也最终没了下落。我们所在的地方，往大了来说，便称为元始大陆。然而放在太古时期，这元始大陆可是今天这模样。”
像这种追溯到太古时期的记载，就算是太虚这样的大派，也鲜有记载。且这些记载，无一不是深僻玄奥，少有弟子能费心费力地追查这些古籍，对他们而言，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
“可是长老，我太虚山上设有化灵大阵，灵气浓度少说也比外界高上三倍，这难不成还算灵气稀薄？”提问的还是那唇红齿白的小弟子，他眼睛睁得滚圆，面上一副无辜做派，真不知到底是不是故意找茬。
“太古时期，宇宙尚处于洪荒，天地混沌之气还未完全散开，别说灵气，就是混沌之气，你也能吸食得到。曾有人跨入远古秘境，说其中的灵气，状若白雾，浓稠至肉眼可见，太虚这点灵气，放在它面前，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引起弟子们一阵惊呼后，便又听得五岳道：“这虚灵体，就是最后剩下的八仙体质，以千年以上江萃吸食，年数愈久，效果愈好。传闻虚灵之体，以万物塑其身，故而天生便亲近万物，灵气受其吸引，不需多加炼化，便能吸食入体内。”
“那不是说，哪怕是睡觉，也能修炼吗？”
“正是这样的道理。”五岳笑着点头。
得到肯定后，弟子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这简直是个超级作弊器啊！
有了这江萃后，哪怕资质愈是底下的人，也可以一步登天！
江萃，对他们而言，就代表着梦寐以求的“强者”二字。
看着底下跃跃欲试的毛小子们，五岳又坏心眼地泼冷水道：“不过……你们以为，江萃是那么好拿到的吗？”
“江萃的去向，只能由饮碧江决定，不可强留。否则，这几万年来，这江萃怎还能毫发无损地待在这儿呢？”
“况且，灵气的吸食，只是相对于金丹前期罢了，真正跨入后面的阶段，灵气反倒成为了有可有无的存在了。”
可……哪怕只有到金丹为止的效用，也是好的啊……
不少弟子在心中默默腹诽，面上还少不得点头称是，一副受教了的模样。
毕竟，金丹对于他们这些小子来说，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光是筑基，就已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了。
这般想着，许多弟子心底不禁痒痒的，暗道究竟是谁能拿到这颗江萃，恨不得自己挺身而出，接下这天物。
一方小小的瞭望亭，在这江萃的诱惑下，于浓墨夜色中，开始暗流涌动起来。
有早就懂了事理的弟子，心尖上仿佛有羽毛在挠，痒得浑身发麻，奈何亭中有一铁面阎王坐镇，不敢擅自行动。
余下一些年岁尚小，懵懵懂懂的孩子，怔怔地望着往日里的师兄师姐，只觉得有些不一样，但却也道不清楚为什么。
孩子的心，往往是最纯挚，却也是最敏锐的。
正是洁白无瑕的白纸，一干二净的纸面上，抹上任何一点颜色，都是显而易见的。
但恰恰也是这样，他们更容易在大势所趋下，被这个世界染得五颜六色，找不回当初的本真。
五岳真人优哉游哉地捧着茶杯喝着，心中大局在握，他早就想对门内这股歪风邪气整治一番了。
这股风头也不知从哪儿传进来的，自这一代弟子开始，修行非但不注重自身刻苦，反而寻求外力帮助。
一群好端端的大派弟子，反倒有了散修杀人夺宝的念头。
他们还担得起，肩负太虚千年未来，人族疆域之争的担子吗？
本不打算发火的，可是一想到在血火连天中，驻扎南夷的弟子，和躲在后方安逸享受修行，却仍不知好歹，心怀恶念的弟子，五岳只觉得一下子气血倒涌，肝火旺盛。
真是忍无可忍了！
“啪！”茶盅重重地拍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压下了众弟子心中诡谲的念头。
一时间，让所有人都寒若惊蝉。
气氛在夜色中，像是调入了墨汁，陡然沉重起来。
在五岳真人的逼视下，个别一开始还理直气壮，心有不服，脖颈高昂的弟子，也渐渐地，颓然地低下了脑袋。
算是第一次，以如此严苛的目光，审视着这群弟子。
五岳真人心头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但也勉强可以看作是痛心疾首。
饮碧江仍在夜色中撒欢，亭中的人，却再也无心观看那颗耀眼的江萃了。
手指在杯壁上不断摩挲，五岳真人单是释放威压，就足以让这群初出茅庐的小牛犊们，冷汗涔涔了。
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他知道，这群弟子，年岁虽然不大，心思却不小，一昧的铁血手腕，有时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于是缄默中的五岳，突然开口了。
“三万六千八百六十二年前，我人族损失化虚修士一名，合道修士五名，融道修士六百二十四名，闻道修士千余，以及数不胜数的金丹、筑基甚至练气修士，在倾天一战中，彻底跨入巅峰族群之一。”
“三万六千八百六十二年后的今天，神族虽灭，妖族仍未亡。妖界诸妖蠢蠢欲动，意图侵犯我人族，南夷大小暴动不断，边缘的部落几乎消失殆尽，应圣坛的请求，中原各派正式委任各弟子，驻守南夷，以期保我人族。”
“两族之战虽未彻底爆发，然大大小小的战役不断，我人族和妖族，各有伤亡。”
“战争伊始，我太虚派出整一千五的内门弟子，驻守南夷，时至今日，门内共有近三百弟子，魂灯已灭。据前方战报，几乎所有的弟子，都曾受过或大或小的伤。”
“你们可知，宗门为何不派你们这群外门弟子前去？”
“说句难听的，我太虚外门弟子现今已近十万，而内门弟子堪堪不到两万，相比之下，内门弟子比你们的天资更高，宗门所耗心血也更多。宗门没有必要派他们前往，派你们这些小虾米，到前方当炮灰，也不是不可以。”
听到前半段话，不少在场弟子都紧握拳头，面有不甘。
可是渐渐的，听到后面，许多人的眼中露出了迷茫和错愕，耸起的肩，也慢慢放下。
“为什么？”不知何时，五岳真人摩挲杯壁的手，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紧扣在杯壁上泛白的手指。
“宗门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不派你们去？”
众弟子不语。
“我来告诉你们，那就是责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修仙，古往今来，修得，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仙，而是整个族群！”
“你们日日夜夜，泼洒汗水，修来的实力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要你们去杀人夺宝，毁我族群根基吗？去让你们同门弟子，自相残杀吗？”
\"错！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滑天下之大稽！\"谈起这个话题，五岳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眶泛红，身躯也不由得开始颤抖。
这一刻，他有些勾勒的脖颈，和斑白的鬓角，真真正正符合了一个垂朽老人的形象。
“妖族虎视眈眈，而我人族内部却在内斗不断，这样下去，我太虚的明天何在？我人族的根基，要断！”
“长老……”先前还是笑语晏晏的小弟子，此刻也有些惴惴不安，想要劝阻。
五岳仍然置之不理，继续道：“今我太虚内门弟子，心怀天下，愿以一己之身，守得苍生清明，那你们，是否也愿意，助我人族一臂之力？”
缄默。
这一番话下来，可谓是推心置腹之言了，使得原本满怀不甘的弟子，都讷讷不敢言语。
“我愿意！”那名小弟子，眉目端正，目光清澈，清脆而坚定地答道，看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逐渐的，从零零碎碎的应和声，转为震耳欲聋的宣誓声，到最后，整座山，似乎都在争相传唱这深夜立下的誓言。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激昂的宣誓声，遥遥与饮碧江应和，他们本该是这般模样，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纵然身形卑微，也有心怀天下的博大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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