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执法堂
寒来暑去间,日子早已跨入深秋。
只是秋季的太虚,却不曾有过丝毫萧瑟之感。
单是将这漫山遍野的颜色迎入眼帘,就得费好一番功夫,更遑论这人来人往间的喧哗热闹。
洗剑崖上的雷声,就好似不知疲倦的擂鼓,不分昼夜地隆隆作响,敲得鼓面震震,只是这敲鼓之人的水平再如何精湛,时日长了,听到调子也无非是那几种,难保听者不心生厌烦。
鼓声尚且如此,聒噪而毫无美感的雷鸣更是如此了。
如今走出洗剑崖,行至山间,听得耳边鸟语虫鸣,阿蒙只觉得一双耳朵又重新被春水洗涤,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脚下皆是不真切的软绵触感,轻飘飘的。
她随意伸了个懒腰,筋骨舒展间,让她的眉眼也不加防范地松懈下来,没了前些日子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感觉。
双手环胸,阿蒙拖沓着步子,半睐着眼,身上是少有的慵懒模样,在人群中低调而不显眼。
晌午的阳光原是该热烈毒辣的,可是将它放在秋日里,生生将这热情削至三四分,只剩下了恰到好处的暖意。
浸泡在暖阳中,阿蒙只觉得头发丝都好似在呼吸舒展。
正当她几乎是半梦半醒地走在路上时,却听得前方一阵井然有序的脚步声,便一睁眼,定睛看去。
呵!好大的阵仗!
这一看之下,将瞌睡全给看没了。
原来,来者是一四四方方的队伍,莫约二三十人,衣着与旁的弟子迥然不同,是阿蒙不曾见过绛红大袍,烫金的袖口再配上黑色的回纹,在不是黑便是青的人群中,是鹤立鸡群般的打眼。
这一身本该奢华,也是俗气到极致的衣裳,在穿者的轩昂气度下,生生将这几分俗气,化作少年独有的朝气蓬勃,衬着那些弟子,一个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令人见之忘俗之余,又对其精气神心生向往。
不过,相比之下,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领头的那个女子。
虽说是一介女儿身,可单看其走路,当得起一声“龙行虎步”,断没有什么莲步款款、摇曳生姿,其中的潇洒豪迈,在阿蒙看来,自是不逊色于男儿半分。
心下赞叹之时,阿蒙又将目光移到其面容上。
世人皆道先敬罗衣后敬人,阿蒙虽是不赞同,可初次相逢时,还是忍不住打量其面容举止,再做考量。
这女子颜色生得极好,就算称她一句“人间姝色”也不为过。更难得是,此女濯清涟而不妖,五官虽是浓烈明艳,可是目光清正端庄,让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狎玩之心。
都说相由心生,只从其目光,便能管中窥豹,窥得女子的品性一二。
见此佳人,阿蒙不自觉地对她产生好感,同时心头又隐隐涌上熟悉之感。
这感觉来得没头没尾,倏地似箭般划过脑海,让她一时间还真翻找不出有关佳人的回忆。
于是她便又盯向该女子,企图把握住什么灵感。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不加掩饰,女子蓦然偏头,目光直直地撞上阿蒙,而后一歪头,仿佛无声询问,却无端多出了少女般的轻快可爱。
阿蒙先是一惊,待看到她那一偏头,才慢慢反应过来,稍稍有些不好意思,抿唇一笑,笑容显得有些羞涩拘束,在那女子眼里,就是活脱脱内敛寡言的少女形象了。
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好像借此来安抚阿蒙。
这笑容,是掬满了阳光、花香的甜饼,看起来不过是在火上简单翻面煮熟,却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香甜美好,若是沾了点水,甜味顺着晕染开,就是这世上最能打动人心的笑靥了。
看到这样的笑靥,阿蒙恍若在雾幔中,拨开层层迷障,连带着思绪也跟着清透明亮起来。
是她!
那夜坐于妆台前的女子,也是那把雁翎刀的主人。
这个念头以石破惊天的气势出场,紧接着,又石沉大海般,死死在脑中扎根,吸吮着智慧的醍醐,而后,枝繁叶茂。
不论心底再如何波涛起伏,阿蒙面上还是闲淡自若的模样,全然没有被“抓包”的自觉。
女子怔愣了下,而后双目微闪,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侧身,向身后的一名弟子叮嘱片刻后,又展颜一笑,从那浩浩汤汤的队伍中脱离出来,径直走开。
看其走的方向,赫然是阿蒙所在的方位。
“你就是方朦吧?”人未至,声已至,来者肩披阳光洒下的碎金,笑容明媚张扬,语调亲切,她单是站在那儿,就有着令人信服跟随的魔力。
“你是……”阿蒙迟疑地问道。
“我叫齐冉。乃明瑶真人座下大弟子,也是负责执法堂的大师姐。”她率先伸出手,一面还挤眉弄眼,调笑道,“方师叔,久仰久仰!”
她这一声“师叔”,阿蒙可真是担不起。
别说她实力强于阿蒙,且二者同为亲传弟子,算是同辈之交,该是阿蒙称她师姐才对。
索性不过是句玩笑话,谁也没有当真。
阿蒙见她如此落落大方,也便装腔作势地捏着分寸,作揖拱手,谦逊道:“齐师叔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久闻大名,今日一见佳人花容,才知传闻不假。”
绕来绕去的一段口舌,阿蒙这般文绉绉讲完后,自己也忍不住显露出几分笑意。
齐冉听得她这半真半假的话,明知有几分恭维客气在里头,唇角的弧度还是不由得清晰些许。
好话谁人不愿听,只是这说来说去,也不曾有过听腻味的时候。
见她不语,阿蒙便知她前来另有其事,便含笑开口:“齐师姐想说什么,不妨开口。”
“好!”听到这话,齐冉拊掌而笑,有种遇见同道中人的畅快之感,“我就喜欢师妹这种有话直说的性子,也省去了那些个虚头巴脑、有的没的。”
话毕,便又听她正色道,“不知师妹可愿加入我执法堂?”
“执法堂?”阿蒙皱眉思忖,却仍是对此一无所知,她刚入门内,玉临风也还未来得及向她介绍太虚各堂。
说起来,太虚除却这满山如画风景,最著名的便是七堂五阁三廊一江,而阿蒙到现在为止,也不过见过五阁之一的听潮阁和山下的那一条饮碧江罢了。
其余的,她是一概不知。
齐冉能执掌一堂,压得底下众弟子心服口服,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她虽不能说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肝,至少在这识人辨色的事上,也有几分举重若轻的感觉了。
看到阿蒙面露疑色,她便了如指掌,一拍脑袋,盈盈道:“瞧我!师妹该是刚来太虚,怕是来不及见过执法堂。择日不如撞日,师妹不如趁此机会,随我一观执法堂?”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且又盛情难却,阿蒙不做犹豫,就点头应诺了。
不愧是大师姐,这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个性,真是罕有人及。
阿蒙一面被她拉得跌跌撞撞,一面自我调侃心道。
不过,纵算这一路委实颠簸狼狈了些许,然能看到这瑰丽恢弘的建筑,倒也不负此行。
执法堂坐落于半山腰,错落有致的建筑,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更为人称道的,是门面上二龙戏珠的雕刻,远看栩栩如生,游龙之姿翩跹间,似乎隐隐可听到高亢的龙吟。
齐冉轻扣朱红重门上的铜环,一声脆向后,无需费力,大门便自行打开,仿若活物。
“这些不过是小把戏罢了。”瞥见阿蒙未敛去的惊色,她笑着回头道。
只是话虽如此,她眼底仍有丝丝小得意,想来,也是得意于此堂的机关精巧,独具匠心。
大门还未完全打开,便有一阵排山倒海的呼喝声传来。
原来,此门内便是一习武场,盐白的石面上人影绰绰,在场中人莫不是手执兵器,舞刀弄枪的。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间,好不热闹。
不过,阿蒙却盯着他们形同鬼魅的步子,这百千人的演习下,步子却是格外的整齐划一,且按照地上划过的痕迹,似乎总有玄妙深奥的味道在里头。
她虽看得一知半解,但却不妨碍阿蒙在掌心上,顺着那些痕迹津津有味地临摹。
那些弟子看到来者是齐冉,大开大合的动作间,不由得更为卖力。
如此,这宽旷的习武场上,没了人声,余下尽是些英姿勃发的少年模样和肃杀之气。
见阿蒙看得兴起,齐冉忍不住问了声:“如何?”
“这是什么?”阿蒙秉着求知好学的态度,指着那些弟子脚下的步伐,开口问道。
“这个啊,此乃阵法之中的缚灵阵,以千名练气弟子组成,有束缚金丹初期妖魔之效。”齐冉好为人师地解释道。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阵法。
阿蒙先前有所耳闻,可也不过是从文字上大略看过,真正说来,今儿还是第一次领略阵法。
当听到有这般威能,着实让她吓了一跳,还真是少见多怪了。
只因修行各阶段间的实力差距,有天差地别的距离,拿个浅显的例子来说好了。
若有千名练气九层修士,对阵一名筑基修士,通常情况下,都是筑基方为胜者,没有什么蚁多咬死象的说法。
练气对战筑基尚且如此,将其放到金丹前,怕只有一指之力可以抗衡。
如今乍一听齐冉说能束缚金丹妖魔,让阿蒙惊诧的同时,对这威能赫赫的阵法一道,也产生了些许兴趣。
只不过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对,还不是深入研究阵法的时刻,阿蒙便暂且将其放下,又抛出个问题来,“怎的好端端要练起阵法来,莫非有战事?”
“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齐冉长叹一声,苦笑道。
本是随口胡诌的,不料一语成谶,阿蒙也是怔住了。
自她进宗门以来,门内气氛祥和,哪有半点战火下的纷扰与仓皇?皆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之景。
不待她多想,齐冉又继续道,“现如今南夷连日暴动,边境大小部落全数被屠灭,妖族私下暗动作不断,就连中原之地,也屡屡有妖兽痕迹。只怕不久,战事真会到来。我宗长老未雨绸缪,故早早安排弟子修行阵法了。”
南夷。
这样熟悉到陌生的一个词,阿蒙已是好久不曾听人说起了。
她原以为,自己的伤口早该愈合了,不想他人不过是不经意地掀开衣袖,这伤疤便仍在血淋漓地流着泪,再难抚平。
现下的日子虽说安逸,可刻在她骨子里的血腥味,从来,都不会淡去。
“据我太虚前往南夷的长老勘测,与那些部落一同消亡的,还有南夷独有的图腾。怕是不久以后,世间再无图腾。哪怕有南夷圣地的存在,可能够传承之人已不再,空有圣地,也不过是枉谈。”
“嗐,我跟你讲这些做什么。”齐冉瞅到阿蒙不语的样子,掩去眉目间的忧虑,半是笑着自嘲道,然此时的阿蒙,却没有一丝一毫想笑的欲望。
沉默间,她掀开一角衣袖,手腕上,是个黑魆魆的印记,若不细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唯有凑近细观,才能大略看出些轮廓。
其模样似犬,四爪锋锐,然双目漆黑无光,仿佛不能视物。
良久,阿蒙才放下衣袖,神色平常。
只是心中反复念着二字。
混沌。
https://www.lingdianksw8.cc/70/70829/2038640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c。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