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阿衍从未想过盛夏的地牢里会这样的冷，将他裹得密不透风，而这些都无法阻碍那道更加冰冷的目光，他不明白那样瘦弱的一个身躯，是怎样做到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之下还能够镇定自若，她的潇洒足以把她所有的敌人逼疯。她明明是败了，而且败得一塌糊涂，众叛亲离，可看着她的神情，总会让她的对手们觉得自己取得的胜利是个错觉。
十三坐在潮湿发霉的石板上，她没再穿她那件绣着银牡丹的玄色衣衫，因为她再也不必为什么人效命了。她坐在这里，身上墨绿色朱雀纹路的长裙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如墨的长发被精心地打理过，虽无任何珠饰却独有一种高贵洒脱的气质。十三一声不吭地坐在这，脸上如同戴了一张寒霜制作的面具，令人望而生畏。竟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她面前站着的，是这个国家最高贵，最有权势的女人，大玥国的皇太后，她的母亲，同时也是她的敌人。而在两年前，这对母女还是同仇敌忾，可眼下却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阿衍想，这可能是十三第一次以一个女儿的身份面对她的母亲，她终于如愿地堂堂正正做一个女人。
“听说妘娘死了，她跟了你这么久，你居然都不难过，”太后年纪虽已逾四十，可多年的精心保养让她看起来才三十出头，在深宫里勾心斗角了这么多年，头上却连一根白发都看不见。
十三一脸坦然，声音里也听不出丝毫波澜：“难过有什么用，我自会把她的好记在心里，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的。”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太后脸上，静静地与她对视。
太后与十三目光相交时，忽然感觉到心头微微刺痛，她有很多孩子，但只有十三是她第一个真正的孩子，她给予了她全部的爱，可到头来，两个人却要在地牢里相见。“你一直都是好孩子，”太后说出这句话后竟突然语塞，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哈，”十三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她戏谑的看了太后好一会，忽然指着阿衍玄衣上用银线绣的牡丹图案道：“您瞧啊，这牡丹开的多娇艳，是您最喜欢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您想要的万年富贵，您现在已经有了，其他的东西就不必再妄想了吧？”
“妄想？哈！”太后脸色骤变，“哀家的富贵本该有你一份的，可是你却偏偏要作死，哀家白疼了你这么多年，哀家以前最喜欢你心狠，心狠的人就不会被牵制，不像皇帝，可没想到……罢了，折腾了一整天，想必你也累了，你就在这里好好歇着吧。”
太后扶着身旁的小太监走出牢房，经过阿衍时轻声道：“十七呀，莫要亏待了谢大人。”阿衍浑身一震，随即行礼送别太后道：“太后娘娘放心就是。”
太后离开地牢之后，阿衍在十三的牢门外站了很久，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根锈迹斑斑像成年男人手臂一样粗的铁柱。阿衍的右手不自觉的抚过从左衣襟一直蔓延到袖口的牡丹花，银线比普通的丝线要硬得多，用手掌划过会有很清楚的凹凸感，阿衍用力的摩挲着，目光却一直在十三身上，直到整只手都麻麻的。他走近十三坐着的位置，慢慢地蹲下来，贴近她，轻轻地，温和的跟她说话，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一样：“你饿不饿？”
十三本来是侧着身子对着他的，听到他和自己讲话，便把身子倚在牢柱上，扭过脸来向他微笑，那笑中带着一贯的妩媚：“我来之前妘娘给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可惜我没怎么吃就被带到这里来了，那些菜不吃可惜了，你替我分给下人吧。”声音和阿衍一样的温柔，不过在阿衍的记忆里，每当她这样说话的时候，十次会有八次有人死掉，但是现在她还能杀谁呢？
“太后会杀了你吗？”阿衍问。
“你觉得呢？”十三伸出手放在了阿衍衣服上的牡丹花上，阿衍打了一个冷战，但他立刻觉得自己可笑的要命，她已经彻底输了，自己还有什么怕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握住了那只手，盯住十三的眼睛说：“要是我能救你出去呢？你拿什么回报我？”
“哦？”十三挑了挑眉毛，“你想要什么？”
“你爱过我吗？”
阿衍突然问。
“只要你说一句‘爱过’，我就救你出去。”
阿衍就像一个傻子，突然问起了令人捧腹的问题。
十三：“爱？我当然爱你了，”十三神色凄然，渐渐浮出冷笑，“我一直都爱你啊，十七。”
十三说出“十七”这两个字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而这一句话也快要让阿衍疯魔了，十七，十七！她只爱十七，只有十七，自己永远都是一个代替品，哪怕自己也成为了十七，也不过是得到了一个名字而已！
阿衍脸上的肌肉一寸一寸地僵硬起来，握着十三的手也忽的没了力气。十七的结束是他一切的开始，他忽然开始恨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恨意让他的心难得的硬了起来，他虽然受过许多的苦，可是哪怕是国破家亡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恨过，十三的坦然刚刚还让他钦佩，而此时却成了扎在他心头的一把刀。“你还记得我入将军府的那天吗？”
十三没有说话。
“你应该记得的，那天，你带着我进了将军府，我成了你随从，当天晚上，十七就死了。”
阿衍紧紧抓着牢壁，十指几乎要深嵌进去，因为如果不这样，他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些话太残忍，他很想看十三痛的样子，可是他心太软，或者说，一看到十三他的心就软了。
“他是怎么死的？”阿衍继续说道，声音还是温温和和的，却已是阴森恐怖“他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你不记得了吗？”
“他背叛了我，”十三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我平生最恨……”
“最恨负你之人是不是？”阿衍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你杀他是因为他是你最信任的人，可他却卖了你，哈！不，他没有负你，一切不过是太后的离间计罢了。”
“哦？”十三的声音依然如常，但已隐隐有些颤抖。
“十七没有背叛你，太后不想你有这样忠心的人在身边，你对皇上的牵制让她害怕。她必须要束缚你，无论十七怎样他都必死无疑，他自己心里自然也明白，但他一定要死在你的手里，因为这样一来不管你相不相信他的背叛，你都会记在太后身上，以你的才智，定能保全自己。不过没想到，你还是输给了太后娘娘。”
这几句话说完，原本镇定异常的十三便有些发抖了，她用手附在胸口上，阿衍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也是从小生长在帝王之家，勾心斗角我也见过不少，可像你这样无情的人我却是没见过几个，你也配说‘爱’么？不愧是太后的骨血，一样的冷着无情，一样的心狠手辣，居然在这里说你比他，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要了他的性命的？”
话音未落，十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十七一直都是她的心病，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这个“心病”真的会要了她的命。撕裂般的疼痛从胸口向全身蔓延，她死死地抓着胸前的衣襟，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而阿衍复仇的话还在耳边继续：“你是不是痛的快要死了？我本来是不恨你的，哪怕你害得我国破家亡，我也不恨你，因为一切也由不得你。可你……”阿衍顿了顿，眼角竟渗出泪来，“你太狠心，太狠心了。”他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咯咯”笑声，他惊异地回头看去，发现十三真的是在笑。
“咯咯咯，”十三口中，腔中都有血，笑出来的声音让人汗毛直立，“呵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阿衍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颊，沾染了鲜血的双唇犹如一朵诡异的红牡丹，十三道：“我知道，我知道，呵呵，是你……不知道。”她看着阿衍，重复说：“苏衍，你不知道。”
两人便这样对视良久，最终十三扭过头去，伏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苏衍眼神暗淡下去，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出了地牢。
这已经算不清是玥国景元年间发生的第几次政变了，无论这期间死了多少人，对于老百姓来说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谁输谁赢都不会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苏衍走在街上，街上的一切和昨天没有任何分别，好像谁也不知道，这条街上名震京城的妓院“陌语山岚”已经换了主人，里面的花魁也已经不在了。苏衍远远地看着“陌语山岚”的金漆牌匾，看着门前的两尊汉白玉狮子，看着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竟然有些恍惚，当年他跟着师傅来到这的时候，正赶上颐京的第一次“大翻天”，那也是第一次见到十三，自那次“大翻天”之后，他进了将军府，同时也步入了无尽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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