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青楼斜影，良人处顾

玥国，元平三年，十六岁的小皇帝慕容黎将姐姐二公主慕容绶嫁给刚刚上任五年的卫州牧金涵，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排了将近二十里，这是玥国皇室自当年嫁媛淑长公主之后最盛大的婚礼了。缘由谁都知道，卫州不是个省心的地方，玥文帝灭卫国也就过了五个年头，为此还折了一个太子进去，这金涵原本就是卫国的大士族，当年卫国大厦将倾之时归顺玥国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但却是最合适的选择，文帝本就不好武，一直对他实行安抚政策，慕容黎登基之后也是继续安抚。公主出嫁，京城颐京热闹了七天七夜，灯火通明，难分昼夜。

        洪福的洪家班是公主出嫁之后的第五天夜里才到达颐京的，他看着这满城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顿觉自己大大失策，若是早来几天，一定能趁此机会大赚一笔。他只能把错都推到赶车的“独眼”阿金身上，一边怪他太慢，错过了好时候，一边催阿衍把行李搬下车。

        对于阿衍来说，这日子每天都是一样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前天一样，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他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好好的把一天的事情做完，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的重复，在这种无限的循环中，要不是师傅偶尔差使，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洪家班不是普通的戏班子，班主洪福曾经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戏法大师，班子里除了阿衍，都是他早些年闯荡江湖时搜罗到的各路高手，“独眼”阿金纵使又老又瘸，但一身的功夫仍可以以一当十；绿萝身轻如燕，不仅是洪福的好帮手，也是洪家班的半个台柱子，小唐是洪福的侄子，虽然不满十五已经练得一手好镖，戏法功夫自然得洪福亲传，就连赶车的陈德都有自己的本事，小唐的飞镖就是师从他处，唯独阿衍，只有日复一日的刷锅洗碗倒脏水，洗衣做饭看行李。阿衍比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婆还要能干。

        他们落脚的地方叫“陌语山岚”，是一家戏院，还是名冠京城的那种，不仅是在大玥国，就是别国的王公权贵也以能到陌语山岚看花魁妘娘跳一支舞为傲。陌语山岚里有很多女人，都是好看的女人，当然也有男人，好看的男人。作为一家合格的“戏院”，陌语山岚从来是一条龙服务，从你走进陌语山岚到离开，他能让你每一刻每一分都能感到他服务的诚意。阿衍跟着洪福行走江湖也有几年了，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敬业的妓院，也从未见如此特别的老板。

        洪家班要在陌语山岚落脚，洪福很早就托好了关系，再加上他曾经的名声，陌语山岚的老板答应了他带着他的洪家班来驻演，虽然暂时只能排在三等的节目单上，但以洪家班的实力丝毫不必担心。陌语山岚的老板是前少府大人刘亭之子刘念，刘念的母亲便是先帝的亲姐姐媛淑长公主，虽然公主与驸马刘亭去世多年，刘念也一直没有正经的官职，但他却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何况他自幼长在宫中，还做过几天皇帝伴读，与小皇帝甚是亲密，在京城里敢得罪他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也正因如此他的“戏院”可以平平安安地在颐京开了这么久。

        进了陌语山岚，自然要先见过老板，洪福让其他人去收拾行李，领着阿衍跟着管事的在热闹非凡的大厅中穿梭，好半天才在一座楼梯前停下。

        这楼梯设计的十分特别，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的部分与普通的楼梯无异，直通顶楼；下面的部分则每三节之后接一个较宽敞的平台，从上到下共有三个台子，一个比一个大，整个楼梯都铺着鲜红的毯子，阿衍从开始就注意到了楼梯上的两个人，其实先吸引他的是男子身旁的少女，阿衍以前见过很多美人，可能是他近几年没再见过什么美女了，只觉得这女子身上所散发的美艳哪怕隔得这么远也能让人清晰的感觉到，仿佛一支燃着火焰的玫瑰，让人觉得若不死死盯着她下一秒就要燃烧殆尽了一样，等他们走的近了，阿衍更觉得这女子的一举一动都美的让人心醉，女子穿着火红的纱裙，长长的裙带从台阶上垂下来，在阿衍眼里像是流淌的鲜血，更让人着迷的是她的神情，仔细来说，是她看着枕在她腿上那位少年的神情，既有暧味，也有谨慎，还有畏惧，而更多的是怜爱。那少年没有束发，散乱的头发把他的脸盖住了大半，衣衫也有些凌乱，即使是这样也遮挡不住他身上那种由内而外的贵气，两人身旁放着酒壶，少年的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只空酒杯，看样子是喝醉了。

        管事的走到两人面前，恭恭敬敬的朝那少年施了一礼，道：“公子，洪班主向您请安来啦。”那少年醉的不是很厉害，一下子挺起身子，但随即又是一软，倚在了另一旁的楼梯栏杆上，这么一来，他的全部五官才全部从凌乱的发丝中露了出来，这一下，阿衍浑身不觉一震。这位少年的容貌虽不能与身旁的少女的艳丽相较，却实实在在的让阿衍眼前一亮，如果少女的美貌是一团火焰的话，这少年便是一眼覆着薄冰的清泉，清澈冷艳，让人不寒而栗，却又透着淡淡的邪气。少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圆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上身着一件纯白色的罗襦，衣领凌乱，下身也是白色罗裙，外罩玫瑰紫的长纱衣，腰间用五色彩线坠着一块团形牡丹玉佩，脚上踩着用丝带缠着的楠木木屐，将他衬得清雅又高贵。如若不是这一身男装和他与身旁女子的暧昧动作，别人还会以为他是个姑娘家。

        少年本想站起身来，无奈身子绵软无力又重新倒在了台阶上，他索性一个翻身，从上面滚了下来，他动作很慢，软软的像一个布枕头。少年一直翻到最后那节台子上，懒散地从口中飘出一句话来：“谁呀？”那声音甜腻腻的，竟没有丝毫男儿的粗犷。阿衍微微皱眉，但随即又展开了。

        红衣少女走到少年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主子，是洪大爷来了。”

        “哦，”少年脸上突地一僵，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坐起身又摇晃了几下问道，“哪位是？”洪福立刻上前一步，半躬了身子，道：“小人便是，今日来宝地，还求公子赏口饭吃。”

        那公子看了洪福好一会儿，突然指着他大笑道：“啊呀！果然是洪班主呀，听说你要来还以为是下人诓我，没想到今天见到了真人了。”又拉了身旁女子一把，道：“妘儿，这位就是天下第一的洪班主，我小时候还看过他演的戏法呢！”那位叫妘儿的女子一面微笑一面轻柔的将公子蓬乱的头发用手指梳齐，她娇声道：“早些年常听我家公子说起洪老爷的本事，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

        洪福哪料到对方会如此客气，忙道：“公子谬赞小人了，小人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在您这混口饭吃就知足了。不知，不知公子贵姓？”他本想这人应该是刘念，不料那位公子却道：“在下免贵姓谢，谢十三。”

        阿衍很明显地感觉到师傅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

        洪福道：“原来是谢公子。”

        谢十三道：“道今日我多喝了几杯，也不能体面的招待洪老爷了，不过你放心，既然来了，以后我自然不会亏待诸位，听说洪老爷带了一班人马来，这位是——”说着他的目光停在了阿衍身上。

        洪福连忙答道：“这是我的小徒弟，没什么本事就只能干些不中用的粗活，给您见笑了。”

        谢十三道：“洪大爷的徒弟怎么会没本事，你师傅这样说你要是我可就不乐意了，来给我露上一手，也让你师傅见识见识你的能耐。”他说了些这话，醉意消退了不少。不过这“露一手”却让阿衍和洪福都为了难，因为阿衍的确什么都不会啊。洪福陪笑道：“您还是饶了他吧，这小子的确没什么本事。”

        “怎么会，”谢十三站了起来，一把抓过阿衍的手，并将手心翻过来道，“看他这一手的茧子，必是偷偷下过功夫的。”十三的手像是按住了某个奇妙的穴位一般，阿衍被他这么一抓，居然让他鬼使神差的说：“小的只会一个小戏法，怕是要给师傅丢人了。”“你先演来瞧瞧，”这位谢公子倒是满不在乎。

        阿衍无奈，只得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来，用食指和拇指用力将其弹到空中，随即接住，他将攥紧的拳头伸到谢十三面前，道：“您猜这铜钱是那一面在上？”这本是极其低级的小把戏，洪福在一旁看的都觉得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可谢十三却瞪圆了眼睛，认认真真的想了好一会儿，说：“正面！”阿衍缓缓张开手掌，却见手中空无一物，妘儿笑道：“公子猜错了。”十三愣了一下，但这只是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便没有了，丝毫看不出他刚刚还醉得东倒西歪的，阿衍心中一凛，慢慢把手垂了下去。

        谢十三一字一顿的说：“你是卫国人。”他的语气有些怪异，让阿衍不清楚这是一个普通的疑问还是一个质问，他只能木讷的点点头。卫国在七年前被玥国所灭，洪福曾经也在卫国皇宫献艺。阿衍不清楚眼前的这位谢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和刘子辛又是什么关系，但当他那句“你是卫国人”，在阿衍耳中和“你是个杀人犯”一般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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