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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将军府(三)


谢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十七从丫鬟手中接过擦脸的帕子,示意丫鬟退下,他把帕子在兑了玫瑰花汁的水里浸湿了再拧干,反复三次才送到谢卿手中。谢卿慢腾腾地擦着脸,耳边传来十七独有的声音:“早上老将军进宫去了。”

        握着帕子的手在空中似乎顿了一下,十七像是本来就知道谢卿不会说话似的,继续说道:“我们怕是晚了一步。”

        “他去找谁呢?”谢卿将帕子丢进水盆,“皇上?不可能,太后?哼!”谢卿轻轻哼道,看不出他是否真的生气。

        “将军没理由不禀告太后,”十七接着帮谢卿更衣,“公子此时若是去找皇上,太后难免会有疑心。”

        谢卿扯掉十七披在他身上那件褐色衬衣,向另一件白色的瞟了一眼,十七赶忙去拿。

        “我上次替皇上在三哥那里订了三把弓,叫十五取了拿给皇上吧,”谢卿隔着窗子便看见谢婉茵穿过闻雨堂的前院,那抹不怎么喜人的明粉色直直地晃着他的眼睛。虽说不是一母所生,可谢婉茵的眉眼与谢卿竟无半点相似之处,谢卿瞧着谢婉茵那张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脸,心里叹了声:可惜。

        谢婉茵的喜好总不能与谢卿合拍,就好比她此时身上这件粉色的长裙,好好的干嘛非要秀上那么多的花?一两枝便罢了,这许许多多的叠在上面,让人看着心烦,即便是陌语山岚的姑娘也不会穿这种样式。

        谢卿看到妹妹总会不由自主地板起脸来,他被父亲从外宅接回府里时已经十三岁了,谢府夫人早就知道谢尚在外面养着谢卿这个儿子,谢尚也总因此时被慕容祈参上一本,谢夫人不是悍妻妒妇,便让谢尚将谢卿兄妹接入府中,只可惜谢卿生母早亡,不能一同入府。谢卿总记得,那个时候的谢婉茵很是厉害。

        谢婉茵双手伏在门边,黑玉一般的眸子躲躲闪闪的,试探性地说道:“母亲请你过去吃饭。”谢卿入将军府不到三年,谢婉茵身上那股正室小姐的气派便全然不见了。

        “什么饭?这个时候了还吃什么饭?鸿门宴吗?”谢卿瞪着谢婉茵,一口气怼了好几句。

        谢大小姐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急急地喊出一句:“不是……”声音里竟带了哭腔,紧接着说:“他们惹你生气,凭什么只欺负我……”说着竟真的哭了出来。

        “不许哭!”谢卿厉声呵斥,十七在他手腕上按了按,走上前去柔声对谢婉茵道:“小姐,您哭什么呢,让夫人看见我们公子该怎么说呢?”

        谢婉茵心里委屈,又不敢摆在脸上,嘴里小声嘟囔:“谁知道是怎么了,早上爹爹出门的时候便没有好脾气,你这里也是这般。”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都入了谢卿的耳朵,他正为此时烦恼,忍不住又要呵斥几句,但随即忍住,缓和了声音道:“我今日事忙,顾不得在家吃饭了,你先回去陪母亲吧。”顿了一会儿,又道:“父亲进宫是有要事,怕是不会太早回来,你在家中好生安抚母亲,莫叫她担心。”

        这几句体贴温柔的话让谢婉茵很是受用,立刻换了一副乖巧模样,点头称是,谢卿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踱到妹妹面前,道:“你这样伶俐,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这话原本是毫无起伏地从谢卿口中吐出来的,但在谢婉茵耳中,这话却犹如一声春雷,把她多年的心愿又重新唤醒了,她也不管谢卿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立刻喜笑颜开,脸上微红:“哥哥又取笑我。”谢卿笑得更加明朗,站在一旁的十七脸上却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除了谢卿谁也没有发觉。

        颐京最北的地方是京城里最大的一片湖泊,湖边有几棵梨树和一座铁匠铺,铺里只有一个铁匠——秦三。秦三是个三十多岁的白面汉子,身材有点过早发福,虽然每日待在这烟熏火燎的地方却依然细皮嫩肉的,若不是他身上那一套铁匠打扮,还以为他是哪个庄上的员外郎呢。

        十七来的时候铺子里的伙计都回家去了,秦三没有徒弟,只找了几个住在附近的小伙子在这里打杂,一天下来也做不了多少事,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他并不指着用打铁来养活自己。秦三有好多手艺,最厉害的是做弓。十七突然来访,秦三有点惊讶,但他立刻想起一事来,问道:“公子叫你来取弓的?”

        “啊?”十七也显得很吃惊,“什么弓?啊——我想起来了,做的如何了?”

        三张弓已经上好了漆,一把良弓要往往要耗费工匠几年的精力,秦三是这方面的好手,每张弓都是用上好的柘木和牛角,弓身上雕刻了飞龙图案并描上了金线。十七发现每张弓弓身的中间都留有一个凹槽,那是用来镶嵌宝石的。

        “这三张弓三哥想用什么东西镶嵌呢?”十七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秦三道:“东西在公子定制这三张弓的时候就送过来了,白砗磲,翡翠和红玛瑙,等我打理好了就嵌上去。”

        十七的瞳孔微微放大,稚气未脱的脸上一瞬间晃过了几种表情,惊异,慌乱,焦虑,最后恢复了原本的天真。

        “公子在这些东西上总会多花些心思,你最后呈上去的时候要格外仔细,”十七又叮嘱了几句,只觉得心中惶惶,匆匆忙忙地和秦三告辞,出了铁匠铺。

        从城北到陌语山岚,十七都是一路牵着马走过来的,自打他从铁匠铺出来便痴痴地想事情,根本没顾得上骑马,心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白砗磲,翡翠,红玛瑙这三件东西,他不停地回忆,却怎么也无法确定这三件东西到底代表着什么,是慕容祈?谢尚?还是太后?谢卿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送了皇上一份几年前就准备好的礼物,一想到此处,十七心中猛然一惊,他太了解谢卿了,每次杀人之前都是这样风平浪静,可一旦出手便招招致命,阴狠毒辣。难道几年之前谢卿就算到今日之事?又或者他只是想从皇帝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谢卿就在陌语山岚,十七却不敢向他询问自己心中的疑惑。他是偷偷去秦三的铁匠铺的,谢卿如果知道,免不了会疑心。十七在陌语山岚也用不着人来招呼,径自朝着熟悉的那个房间走去,他虽是谢卿最亲近的心腹,却并不是无时不刻都跟在谢卿身边的,这一点也常常让一些人钻了空子,他想到此处脸上不禁显出冷笑来,可是他的模样实在太稚嫩了,冷笑在他那张只有十几岁的脸上格外令人心惊胆寒,就连谢卿也是过了好久才适应了他的冷笑。

        十七站在房门外,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他冲着房内朗声道:“公子,十七求见。”随着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那条极为熟悉的红纱罗裙映入了眼睑。

        二公主出嫁的日子正是颐京秋意正浓之时,整座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金黄璀璨之中。洪家班住的院子以前荒废了一段时间,院中的杂草被管事的陈清在他们入住那日就打扫干净了,不过这样一来整个院子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更加显得冷清了,所以第二日谢卿就派了人过来在院子里种些花草。阿衍留心瞧了那些花匠带来的花秧竟都是牡丹,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些花匠是一直为陌语山岚养护花草的,他们说在这园子里,只种牡丹花。阿衍觉得好生特别,转念一想,许是陌语山岚的老板独爱牡丹的缘故吧。

        现在正是种植牡丹的好时候,花匠们格外卖力,把小小的院子里能种花的地方都种上了,等花匠们走了,阿衍看着满院的牡丹花秧不由得想笑,忽然,只是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十分模糊的画面,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便消失不见了,他回过神来再去看那些花秧时,突然没来由的难过起来。

        浴桶中腾腾上升的热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让人仿佛处在云雾之中。谢卿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热度带给他的难得的放松。妘娘熟练地为他梳着头发,木梳在他浓密的黑发之间一下又一下穿过,十根水葱似的手指在那几处舒缓精神的穴位上反复游走,使得谢卿在水中昏昏欲睡。十七的目光在谢卿脸上轻轻一点便垂了下去,妘娘嗤笑道:“十七来的好时候,公子正闹无聊呢。”

        十七轻生道:“老将军已经回府,公子可要回去探探口风?”

        谢卿道:“想让我知道的他自然会说,”他身体向前一倾,双臂叠放在浴桶沿上,红彤彤的脸颊一下子冲破水雾到了十七面前,“慕容祈原来是个聪明人,皇上刚登基的时候也算是忠心,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太后再怎么讨他的好他们之间到底也是隔着一层,太后自然更信自己的母家。只不过这么多年的拉拢放纵,到把慕容祈好好的一个明智的脑子给折腾糊涂了。”

        十七的目光刚好能扫到那两条雪白的胳膊,他忽然抬了抬头,看着谢卿的脸说:“不只他糊涂,我们都糊涂了。”几缕黑丝贴在谢卿宽阔饱满的额头上,他的眉毛也如头发一般乌黑,一双眼白略少的桃花眼替他掩盖了许多心思,填了几分纯真,十七一直觉得他是专门来证明“相由心生”这四个字的错误的,没有比他更会骗人的人了,十七心里想,他的一切都是谎言,居然有人有胆量利用他,真是糊涂。

        “你觉得我会帮着谁呢?”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十七头皮一麻,无论你帮谁,我都只帮着你。

        “属下不敢揣测公子心意。”十七的回答没有让谢卿满意,他笑了,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说道:“我帮着皇上。”笑容在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瞬间消失,他的目光久久停驻在十七脸上,屋里明明热的像一个大蒸笼,可十七却觉察不到,哀伤像屋外的秋风一般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他,他不能对谢卿说几天前太后秘密地将他招进宫去,也不能说德妃怀的是个男胎。

        “属下与公子同心,”十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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