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师兄
清秀的少年乖巧地跟在邱举人身后,一身麻布衣服微微泛白,他的脸上带了些羞涩与好奇,只看了邱意浓几眼,便不敢再随意打量。
他比邱意浓大两岁,身量也高她一头,虽然有些瘦,但身上有一种被诗书温养出来的文雅气质,叫人一眼就心生好感。他实在不像农门出生的少年,反倒像书香门第里教养出来的孩子。
总归他年岁较长,她也算不得她爹的入门弟子,邱意浓没计较辈分的问题,朝少年露出一个笑容,“师兄。”
“知文,这是我的女儿,意浓。”邱举人也在一旁开口,那少年从邱举人身后走出,回报了邱意浓一个笑容,并作了一揖,“小师妹。”
这是他们二人的初识。
少女也浅浅回了一礼,她那时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少年会成为她之后数年欢喜与苦难的来源。她只知道,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从此以后,就是她的师兄了。
与吴知文相处是一件很愉快的事。邱意浓向来没什么合得来的小伙伴,巷子里的同龄人不少,但大多是男孩,生性活泼,她与他们玩不到一块去;她从小就性格文静,好读书,这附近的孩子因地利常被父母拖来向邱举人请教,但一般的幼童哪里有这个耐性乖乖读书,鲜有如邱意浓一般真心向学的人,她总与他们聊不到一块去。因此,大部分时候,邱意浓都是自己在家中读书,鲜少出去玩闹的。
可吴知文不一样,他一心向学,常常与她一起讨论学问,也能与她谈文说典,更不会如其他小孩一般,叽叽喳喳说她“没娘的小孩”之类的话。是了,虽然巷中人家大多厚道,从不在邱家父女面前说些什么,但私下难免讨论几句,被小孩学语在邱意浓面前讲了出来,这亦是她不爱与人交际的原因之一。
一时间,邱意浓突然懂了书上说的“知音”之意。
等吴知文正式行了拜师礼之后,便经常出入邱家。他家境算不得太富裕,邱举人常借口授业带他回家来,好叫他在吃食方面富足些。
邱举人常常读书至废寝忘食,身体一直不算太好。邱意浓年纪虽小,但因为她爹的缘故,于膳食一道上颇有涉猎,很注重养生。师徒二人的吃食都由她亲手调配,时日久了,吴知文也渐渐被养得丰润了。少年不见初来时的清瘦,身形虽然还算不得强壮,但一看就很健康。
邱举人不喜买卖奴婢,因此只是雇了几个短工负责家里的清扫、杂务,简单的清洗类的家务,平日里都是邱家父女自己来。吴知文常常抢着去洗碗、劈柴、担水,虽然后来知道师傅有雇人做这些,但他却说只是自己份内之事,只要他在,邱意浓就只用去相熟的酒楼订好自己要的饭食带回家,后续的家务再不用她动手,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恨不得吴知文住她家的。
小小的姑娘长吁短叹,确实很可爱。小桃灵围着幼时的邱意浓飞舞,时不时傻笑几声,“浓浓,你小时候好可爱哦。”
多情的桃花眼含着笑意,尽管她名义上的仇人已经出现在记忆里,但她并没有过多关注,只是安静的带有一丝怀念地看着记忆的发展。
幼年的邱意浓将饭菜布置好,这才去敲响了书房的门,“爹,师兄,该吃饭啦!”她还未完全长开,脸颊肉嘟嘟的,好看的桃花眼里全是笑意,是个很灵动的姑娘。
邱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邱意浓刚夹了一筷子菜,就听到邱举人在问吴知文,“依你如今的才学,倒是可以下场考取生员了。武成,你是如何打算的?”
“学生欲参加这次的府试。”十一岁的吴知文胸有成竹,“若侥幸得过,明年的院试学生也欲下场。”
邱举人手一顿,不过想到自己弟子家里的境况,倒是挺理解他的想法,到底也没有劝他别着急。横竖都要考的,以他的才学通过这两次的考试也没太大问题,邱举人便随他去了,不过敲打还是要有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1你自己心里有成算是好事,但学习一事,如逆水行舟,切不可懈怠。”
“学生省得的。”
师生一问一答间,邱意浓用公筷为他们一人夹了一筷子菜,“那就祝师兄马到功成。”
她时常跟着她爹进学,对吴知文的才学也很有了解,并不担心他能否过试,只看二人说着说着就放下了碗,温声提醒道,“好好吃饭,菜都快凉了。”
“哎。”邱举人接到女儿的眼风,心中无奈又好笑,只对自己的弟子笑言,“你看看你师妹,小小年纪就一副管家婆做派,大了还得了?”
邱举人在学堂时虽然格外严肃,面对自己的女儿和弟子时却十分温和,偶尔还会打趣几句,全然没有师长和父亲那种威严的架子。
这与吴知文印象中沉默寡言的父亲形象有很大出入,他只是笑,“师妹很好呀,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师父呢!”
“那是谁将自己弄得一身毛病?”邱意浓却很有气势,“若不是有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何必做这个管家婆。”她又赞赏地看了眼吴知文,“还是师兄慧眼识珠。”
“哎呦,你兄妹二人倒是同心,要来齐力断我了。”
“爹,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在三人的玩笑中,一顿饭许久才吃完。彼时院中还充盈着笑意,下一刻,却又是师兄妹二人拿着书本,在院中研读的场景。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作何解?”1
“穷理正心,修己治人。”2
……
暮秋的阳光并不热烈,透过桃树的枝桠洒在地面,一地璀璨。温书的少年少女脸上满是认真,时不时还能听到对方的称赞,一室温馨。
这是邱意浓记忆中出现最多的两个场景。相处甚久后,吴知文于她,如兄如友,如亲如朋。
记忆中的场景还在不停变幻,不变的,是小院与三人。
邱意浓十一岁时,吴知文中了秀才。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恒安镇,十三岁的秀才,历史上也寥寥无几,“少年英才”“文采斐然”等夸赞纷至沓来,想要结识这个有为少年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人找到了邱家。
媒婆登门时,邱意浓整个人都是懵的。虽然他们议事时邱意浓并没理由旁听,不过在院中的她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吴秀才、亲事”的字眼。
原来是给师兄说亲的,可这事,不应该去找他的父母吗?邱意浓恍然后又有些不悦,虽说师父也是正经长辈,可师兄父母俱在,这般越过他们来找邱父的行为,实是有些过分。
媒婆走后,邱举人叫了邱意浓过去,望着自家亭亭玉立的女儿,突然悠悠一叹,叹得邱意浓莫名其妙。
“转眼间,浓浓你也这么大了。”邱举人抚须慨叹,神色慈和,“都到了考虑亲事的年岁了。浓浓,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邱意浓有些无言,她爹并不古板,可这般直白的与女儿说起婚事的父亲,怕也是独一份了。她并不羞怯,“爹,我才十一呢!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
“又不是马上定下来,只是相看一下,总要打听清对方的品貌。”邱举人顿了顿,“浓浓,你对你师兄观感如何?”
这话叫邱意浓明白了她爹的用意,不免好笑,说:“爹,您直说就是。”
“我家的境况如此,我是觉得,可以等我及笄过后招赘。”邱意浓早有打算,“师兄与我,不合适。”
“浓浓。”邱举人正了神色,“你不需要考虑我,能被招赘的是个什么情况一想便知。爹只希望你未来的夫婿能和你心意,待你真诚,好叫爹百年之后也能安心。”
“您说的什么话!”邱意浓提高了声音,却在触到他爹慈和的神色时软了下来,“爹,我只有您了。我还小呢,何至于就考虑这些了,这事容后再议吧。”
她懂他爹的言下之意,相比起虚无缥缈的招赘,还是知根知底的弟子叫他放心,师兄如今炙手可热,若她有意,先定下来也是好的。
可何至于如此呢?邱意浓有些忿忿,她不知别人如何想的,但她看过巷中人家的夫妻相处,也在妇人闲聊时听过八卦。在她接触到的世界里,和和美美的夫妻向来寥寥,一心一意的丈夫也可遇不可求,如话本上诗词中那般美好的爱恋,大多都只存在文字里。而她,只想与自家爹爹共享天伦。
“爹爹此意可莫要在师兄面前漏出来。”邱意浓有些不放心她爹,“莫坏了他的好姻缘。”
“我晓得。”邱举人看着操心的女儿,心疼又好笑,“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罢了。”
父女二人都没有谈起败兴而归的媒婆,横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彼时的邱意浓以为,只要自己持守本心,总能得偿所愿,可她不知道,后来的动心竟那般热烈,将她烧得干干净净,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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