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三）
宛如时间倒流。
席巴低头看着自家出门一走就是六年的二儿子拖着一个大袋子，仰头对自己说“六弟的伴手礼”的时候，在心里这么感叹。
十二年前伊尔迷也是这样，回家给刚出生的小弟弟带了礼物。
十二年后这孩子也是这样，就连拖袋子的动作都那么像。
这就是……双生子吗？
这种感情……果然还是有些危险吧？
因为敖广说：“父亲，我想接手奇犽的训练。”
席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有些事上，由不得你任性，伊尔途。你已经二十岁了，不应该还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样。”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想要独占长兄的注意和宠爱。
敖广歪歪头看着他，笑了：“奇怪……我才十二岁啊。”所以会这样想不是很正常吗？
席巴沉默了。是的，这个孩子只有十二岁的记忆。
还只是个孩子。
长时间的沉默令坐在另一边的基裘有些不安，但她不想掺和这个话题，提着裙摆起身，淡淡道：“我去看看柯特。”就想离开。
“母亲也觉得应该牺牲大哥做任务的时间来教导奇犽吗？”
敖广的话没有拦住基裘，他也没有在意，反正这话又不是说给她听的。
他看着在铺满了魔兽皮毛和软垫的宽大座椅上安然端坐的男人，索性把话说开：“我并没有因为大哥亲自教导而嫉妒奇犽，只是不想让大哥困在家里。大哥喜欢工作，做事就能拿到报酬。带孩子，我认为只是浪费大哥的时间。”
奇犽谁训练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把大哥绑在奇犽身边？
当年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男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或者说，有几成是真的，几成是假的？
奇犽在大哥出的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谁也不信。保护大哥……他只信自己。
“培养下一代，怎么能说是浪费伊尔迷的时间呢？”席巴似乎是笑了一下：“身为家中的长兄，伊尔迷做这些事是……”
“不是。”敖广打断他，猫眼紧紧地盯着白发的男人，重重的重复一遍：“不是！”
“大哥想要做什么，不应该由其他人来决定。”敖广面无表情，“就算奇犽是下一代家主……也不应该这样把大哥锁在他身边！”
这话就说的很直白了。直白的有些难听。
相应的，此时对峙的二人面色都有些难看。
“你想的太多了，伊尔途。”席巴说。
“如果是我想太多，那为什么不同意我的要求？”敖广寸步不让。
“家人之间不应该相互怀疑。”席巴道，“但你的情况特殊。”
这个孩子……一直都是特殊的。
敖广沉默了一下，忽然轻声道：“我也不想的。”
又不是……我的错。
席巴低头看他，明明已经二十岁了，二儿子还是少年的体型，小小的瘦瘦的，除了那张脸，和他大哥没有一点相像。
心里忽然就被触动了一下，他无声的叹气，把凛冽的语气放缓：“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你真正的理由？”
敖广猛地抬头看他。在心里拉响了警铃。
101被吵得头昏脑涨：“哎哎哎你干嘛？！你爸都松口了你还吱哇什么？！”
“就算我之前示敌以弱以退为进……效果也不一定就这么好吧？”三太子有些怀疑，“我的爸这么感性的？”
101沉默一下：“你也说了这是你的爸。”
他的宿主啊……
对这种家人之间的正常的感情，还真是笨拙的可以啊……
敖广不明白，却忽然有所悟：也许……大哥的事，也不一定谁都信不过。席巴和基裘虽然因为天分和继承问题而偏袒奇犽，却还不到会放任大哥出事的地步。是他……魔怔了。
想到这里敖广是松了口气的。
他是……有家人的。
“我能相信你吗？”他问。
席巴看着他：“你想相信我吗？”
“……”
父子两个一聊一下午，敖广挑挑拣拣，只把大哥可能会发生危险还是跟奇犽有关的事情说了，并推脱到占卜和预言上。席巴默默听完，思索片刻，还是没有问消息可靠不可靠。
即使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都能确定，敖广对他的大哥有多爱护，绝对不会在这方面掉链子。
至于敖广没有坦白的部分……他们家对孩子的发展的管束一向是宽松的，只要自身实力够了，不会成为家里人的软肋，在杀手的正业之外发展什么副业，也没什么要紧的。听大儿子说，二儿子在黑道混的还挺好……这就更不用担心了。
理由充分，敖广成功的说服了当家老爸。
所以等伊尔迷解决完一个紧急的单子回来，就被告知，自己失去了对奇犽的教导权。
“……怎么回事？”他不动声色，汇报的管家却战战兢兢的低下头。
听完原委知道是自己刚刚回家没几天的弟弟搞的事，伊尔迷沉默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相信那个孩子。所以……
他等他解释。
——你相信命运吗？
白衣白发的青年站在金灿灿的黄沙里，放眼是大漠荒凉无垠。
眉心一点红色的印记。
他抬起手，指尖有金色的鸟雀儿停留。
“快要找到你啦……再等等我好吗？”青年说。
他静静地看着指尖的鸟儿，细细的小小的，汇集成群时，有如细雪落地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又如大风中被席卷的柳絮，一片一片，一团一团，一堆一堆。
等到鸟儿振翅铺天盖地，金色的翅翼相互摩擦，爆发的洪流如同龙卷风呼啸汹涌，他才轻轻地笑起来：“你相信……命运吗？”
指尖所触，华贵闪亮的飞鸟尽皆化为不祥的墨色，如同瘟疫互相感染，或者是墨水滴入澄澈金水……
黑色的鸟儿如同夜色中的海潮，呼啸喊叫，无人听清的狂躁里……
是逆命的桀骜癫狂。
他的眼神也是桀骜的，癫狂的。
连金色黑色的鲁夫都能相互逆转……什么是命运？命运又束缚了谁？
——你相信命运吗？
敖广醒了。
目光所及皆为黑暗，但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能够看清床前微微侧身坐着的人。那个人也能看清他。
伊尔迷用陈述句发出疑问：“做噩梦了。”
敖广眼神恍惚。
101有些担忧：“宿主你还好吗？”
他并不能共享敖广的梦境，却能检测到宿主的精神波动的异常。
敖广慢慢的坐起来，伸开双手：“哥哥……”嗓音喑哑的厉害。
伊尔迷看着他，向前倾身，把小孩子揽进怀里。
然后一顿。
“你在颤抖。”他说，“什么让你害怕了吗？”
敖广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把脸也埋在他胸口，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脑海里尖锐的疼痛顺着神经传导到身体的每一处，让他不自觉的缩成一团，依靠伊尔迷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求生的最后一块浮木。
好痛……
好痛……
“……哥哥……”
“伊尔途……伊尔途？”抱着他的人问了几句，掰过他的脸，看到满脸的眼泪，瞳孔一缩。
伊尔迷猛地起身，把敖广卷着被子一起抱走。开门直接用踹的，声音有点大，惊动了大厅里还在守班的管家。
“让医疗室准备。通知爸爸妈妈。”伊尔迷面无表情，“立刻马上。”
值班的管家目光在他怀里的被子卷上一扫而过，马上接通内线电话，目送大少爷身形一闪，用极限速度跑出去。
101惊骇的看着敖广的精神世界。向日葵的花田像是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在加速时间，于是花盘迅速的饱满凋谢，植株枯萎零落，黑褐色的土壤又马上有种子发芽生长，眨眼间，这里就经历了春秋冬夏好几个四季轮回。
蓝发的小孩子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凄惨的绝望的痛苦的。
“宿主宿主宿主……醒醒醒醒！”101用尽一切自己能用的手段，收效甚微，最后干脆爆发数据洪流冲破壁垒，闯入红海黑月的另一边。
龙骨上幼童端坐，痴迷的仰望天上的月亮。
隔着遥不可及的云端。
“……”101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是你吗？”
黑团歪头看了看他，又摇摇头，异常的沉默。
“……”101咬牙：“那是谁？”
黑团没有理会。
一团人形没有面目的字符与一个坐在枯骨上的小孩子对峙，怎么看怎么诡异。但在场的都不会在意这个问题。
黑团的沉默让系统想到了什么，却因为自己所想到的而惊惧不已。
“是因为以前的事？”
黑团终于看他一眼，淡淡道：“他要醒了。”
“你说过我不是敖广，101……那你就好好的看看吧。到底……”他轻声说，脸上挂着的却是恶劣的微笑：“谁才是你需要防备的对象。”
他起身，踏着嶙峋的骨刺，沿着灰白的枯骨走向苍龙的另一端，黑色长长的衣摆拖在白骨上，漆黑与素白，浓烈的颜色相互冲撞，让101看的头晕眼花。
“……你什么意思……？！！”
黑发赤瞳的孩童已经走远了，脚步声不疾不徐，声音却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快些离开吧。”
“要发大水了。”
101回到白团那边，看着终于平息的花田沉默。
敖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大概能够猜到一些。
注入了大剂量的镇静剂之后，他被陷入强制睡眠，精神上却还是清醒的。
“我在违背命运，101.”他对系统说，欣喜雀跃溢于言表，“我在扭转大哥的命运。”
那些金色的鲁夫变黑了。
他所做的……都是有用的。
101：“我觉得你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
“你梦到谁了？试试看，能说吗？”
敖广沉默一下：“……能的。可我不想说……”
101“哦”了一声，“那还是不能。”
敖广：“……他好像在找我。”
“等他找来就杀了他吧。”101淡淡道。
能让小龙崽子有这个反应的，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他还是太大意了，当初的事当初的人，对敖广的影响绝对不只是短时间的……
敖广毫不犹豫：“好呀。”
眯眯眼笑起来，眼神却很是凉薄，一字一句：“好的呀。”
…………
找不到原因。医疗室的念能力者建议他们找个心理医生过来。
席巴微微皱眉。
心理医生。要进行心理治疗就得向一个陌生人打开心扉。完全信任。
……这可能么？
另一个建议是干脆让敖广完全失忆，反正看起来也才没多大不是吗。
毕竟，小孩子的记忆，总会比大人的廉价。
亚露嘉：“为什么要让二哥忘记过去？”
医生回答：“因为过去有让他恐惧的东西，一想起就会痛，完全忘掉，就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亚露嘉点头，心里却有别的心思。
为什么要让二哥忘记过去呢？过去里……还有亚露嘉呀。
“拿尼加，你能帮帮二哥吗？”
他问身体里的妹妹。
鬼脸小孩在他的精神世界缩成一团，看起来像是块糯米糍，又软又甜的样子。
拿尼加懵懵懂懂的点头：“吃……掉……”
“把记忆吃掉吗？”
亚露嘉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好，万一你一下子吃多了，把关于我们的也一不小心吃掉了怎么办？”他一点也不想被二哥忘掉。一点点也不。
“没……有……”拿尼加说。
那就没有办法了。
亚露嘉闷闷的不说话了。
兄妹两个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奇犽看着他沉默不语。
刚才睡的好好的，一听到二哥出事，就这么急的跑出来，连衣服鞋子都等不及穿好。
二哥在妹妹的心里这么重要啊。
他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二哥对他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奇怪了。
自己的半身天天惦记着别人什么的，讲真二哥没有给自己穿小鞋已经是很善良了。
伊尔迷回头看了看两个小的，冷淡道：“你们回去睡觉。”
“我想在这里等二哥。”亚露嘉对伊尔迷了解不多，不是很怕他。奇犽听了他可以称得上是顶撞的话后却浑身一僵，悄咪咪的看着大哥，就打算大哥发难的时候把自家妹妹救出魔掌。
伊尔迷低头看看他，目光在他小兔子连体睡衣上停顿了一秒，重复道：“回去睡觉。小孩子不许熬夜。”
亚露嘉还要拒绝，被奇犽拉了拉，拖走。
其实他也知道的，自己留下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碍手碍脚的给人添乱。但是那是二哥啊……一直照顾自己长大的二哥……保护拿尼加的二哥……
席巴看了看垃圾桶里针剂的包装，对伊尔迷道：“你要留下吗，伊尔迷。”
“我等他醒来给我解释。”伊尔迷说，“奇犽的训练。”
“你在这里也没用，这个剂量，就算是伊尔途也要睡三天。”
伊尔迷看着陷在被子里的小孩，忽然想到很久以前这孩子也喜欢穿毛茸茸的动物连体睡衣，还软磨硬泡的要自己和他穿一样的……
“我在这里。”
“你想听的解释，我也可以给你。”
伊尔迷坚持道：“我在这里守着，让他不管什么时候醒过来都能看到我。”
“……不然他会害怕。”
自白书：
敖广：猝不及防。
101：猝不及防。
作者：每一章都在埋伏笔，每一章都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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