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杀了他，你生气了吗

　　转眼间，端木迅来到东京已有三四个月了。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享受着京都烂漫的春天，不知不觉已将塞北的寒冬抛诸脑后。肖道明常吩咐严凌带着他做些事，两人俨然已是肖道明的心腹。他和严凌相处得也不错，二人以“叔云兄”“敏睿”相互称呼，一切似乎都平安和乐。

　　某日，肖道明的祖母庆祝生辰，亲朋好友都来沛国府庆贺，连皇帝也遣了太子来。端木迅和严凌陪着肖道明在门前迎宾。

　　韩国府的车马不一会儿就到了，赵晨带着两个弟弟下马上前和肖道明攀谈，同昌长公主携嫡女赵柔并两个庶女缓缓而来。因有外男在场，三位娘子皆用团扇半遮着脸，身边婢女拥簇，但端木迅还是一眼认出了赵柔。

　　已经快半年了，她还认得自己吗？

　　赵柔发觉有人在看自己，礼貌地朝那人笑了笑。四目相对，端木迅双颊有些发烫，手心也出了汗。

　　府内，男女分席，端木迅看不到赵柔，不禁有些失落，在园中湖边闲逛。远远看到两个衣着华贵女子在凉亭中攀谈，其中一人头戴一大朵略显浮夸的紫色牡丹，遮住了半边发髻。

　　他本想回避，却隐约听到了“赵家”二字，忍不住上驻足偷听——她们是在谈论赵娘子吗？

　　不知怎么的他产生了些许反感，心道这些女子惯会说三道四，如果她们真在背后随便议论她，自己可要为之辩驳一番。

　　只听一人道：“成姐姐，你看这沛国府也算气派了，可论起来还真比不上韩国府呢。”

　　头戴牡丹的女子道：“那是自然。这沛国府是新建的，当然比不上韩国府底蕴深厚，以肖家商贾的审美，也只会把园子建得阔气。”

　　“适才我还见肖家娘子身边的侍女不知为什么在骂底下的小婢子们，真是一副市井做派。”

　　“没错，哪里比得上赵家的小娘子。我阿耶常说读书人清高，赵家小娘子素有才女之名，可一点没在我们面前显摆，也不爱出风头，为人特别谦和，对谁都笑嘻嘻的，而且又那么美，我见了都喜欢呢。”

　　“你家大姐不是和韩国府世子订亲了吗？以后你可就能常常见到她了。”

　　“上次提到这事我娘还着急呢，亲事是早就定下了的，都准备完婚了，可偏祖母突然去世。本来两人都已年纪不小，这再一守孝，硬生生耽误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不过是家长里短，脂粉钗环。端木迅耐着性子听着，突然，两人再一次提到了赵柔。

　　“时间不早了，女眷们都在后院赏花，我们也快去罢。”

　　“要不要叫上你姐姐未来的小姑子一起去啊？”

　　“我倒是想呢，我在来找你之前，就听说她身子不适去休息了。”

　　“回府了吗？”

　　“这倒没有，长公主还在呢，哪有先回去的道理？估计是找一处厢房小憩。”

　　“不会是染了春寒罢——”

　　她生病了？端木迅脑海里只剩这一句话，转身回到了宴饮之处。女眷早已散去，只有几个小厮在洒扫。一个小内侍从转角慢悠悠地走来，手上还拿着一瓶酒，估计是趁主子不注意跑出来偷闲。端木迅觉得他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先前在幽云给自己送过斗篷的那个小内侍。

　　端木迅叫住他询问，那小内侍只说不知道，端木迅见他眼神有些躲闪，话题一转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有些不爽快啊。”

　　那小内侍一撅嘴：“郎君说得是，刚刚赌钱输了一两多银子。”

　　端木迅见他喝醉了，赌钱这话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拿出随身的荷包道：“只要你告诉我你家主子到底去了哪儿，这里面二两银子都归你。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远远看一眼便好。”

　　小内侍眼睛放光，接过荷包道：“多谢郎君。张郎虽、虽说让人安排房间，但我、我瞧见娘子让银烛姐姐陪着往园子里去了。”

　　“女眷赏花的园子？”端木讯眉头一皱，如果是，那自己可进不去。

　　“不、不是，是一个园子里有湖，还有山，挺大的，和国公府连着。”

　　端木迅知道他说得是沛国府修建的私家园林，就在隔壁，有长廊水路连接。在这么大的园子里找一个人实属不易，但不知怎么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让他去，说不定就碰上了呢？如果遇到了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如果赵娘子不记得他了该怎么办？

　　说来也巧，真让他碰上了。

　　假山旁的小溪上，赵柔和一华服男子站在桥上说话，桥的一头站着赵青云和一个侍女，另一头站着几个侍卫。距离遥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二人刚开始轻松玩笑，后来不知谈到了什么，神情严肃起来。

　　那华服男子突然抬手招来几个侍卫，指着他站得方向低语，那些人立刻快步向他走来。端木迅暗叫不好转身就走，可是不久便被追上。那几个侍卫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他自知不敌索性束手就擒，不想等会儿见赵柔时更加狼狈。

　　“殿下，人抓来了。”

　　端木迅心里一惊，虽被束缚着，还是勉强抬起头。

　　那华服男子不过十六七岁，却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身着对襟领紫色袍衫，领口袖口都用金线绣着龙纹，脚蹬祥云靴，身材略显瘦削，容貌清秀，神色冷峻，嘴唇紧抿，右眼角边有一颗泪痣，这使他原本清冷的眸子更显出一丝自命不凡来。

　　他冷冷扫了端木迅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倒是可惜这张俊俏的小脸——溺死吧，就说是不小心掉水里的。”

　　赵柔听了略有些吃惊，忍不住道：“太子殿下，这——”

　　此人正是当朝皇太子柴子鸾，他微微一笑：“双儿妹妹不是和我说，为人君者不可有妇人之仁。倘若这人以后到处宣扬妹妹私会外男，岂不是毁了妹妹的清誉。”

　　“家母与圣上是同胞姐弟，我与太子殿下是表兄妹，而且常往来于宫中，也算不上是见外男。就算被圣上、皇后知道了，顶多责备几句，外人亦不会乱嚼舌根。这小郎君罪不至死，如果就这样没了实在可惜。殿下富有四海，何必同一小厮计较？”

　　柴子鸾漫不经心道：“就算如此，三妹妹不觉得很奇怪吗？这肖家小厮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就算是巧遇那也应该赶快离开，为何要偷听？我看，多半是肖家的细作。”他冷冷看了端木迅一眼：“妹妹应该知道，肖家和淑妃有什么企图。”

　　赵柔眉头一皱，觉得似乎有些道理。肖家和肖淑妃、赵家和太子本就是敌对阵营，这在京中人尽皆知。

　　端木迅忍不住抬头反驳：“不——我不是！我只是，是因为——”

　　“因为什么？”

　　赵柔看到了他的面容，有些惊讶：“殿下，这个人我认识，他是肖道明的亲兵，几月前我还救过他一次。”

　　“既然是肖家亲兵，那更好解释了，来人——”

　　“等等——殿下，我们刚刚所谈并非机密之事，若这小郎君就这样丢了性命，未免太可惜了。”

　　柴子鸾见赵柔坚持，叹了口气：“这样罢，把他舌头割去，双手砍掉，让他既不能说，也不能写，嗯？”

　　赵柔心道：如此还不如要了他的性命。但太子已经给她台阶下，她不能不给太子台阶下，只得屈膝道：“多谢太子殿下。”

　　柴子鸾向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会意，将端木迅拖到隐蔽之处，不久来报：“殿下，娘子，那人挣扎过度，属下不小心将他刺死了。”

　　柴子鸾训斥道：“没用的废物。”刚想发作，赵柔轻轻一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算了，人都没了。”

　　柴子鸾瞥那侍卫一眼：“既然有三妹妹为你求情，我就不追究了。”

　　“是。谢殿下，谢娘子。”

　　二人并肩返回，快到园门口，柴子鸾见赵柔一路都低头默默不语，微微挑眉。一个圆脸卯发婢女从园外小跑来，见了柴子鸾和赵柔，停下道：“娘子，太子殿下，刚刚长公主和我说，既然娘子身体不适就让我带娘子先回去。我想着娘子在这，就让人悄悄将马车停到园门口了。”

　　赵柔点点头，向柴子鸾行礼道：“既然如此，双儿先告退了，关于那件事——殿下切记不可急躁。”

　　柴子鸾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玩弄着腰间的玉佩，心不在焉地道：“我先回宫了，过段时间再见你，你要慢慢和姑母说，不能为了我和姑母置气，陛下那里我会和母亲商量。”

　　二人在马车前分别，柴子鸾在一旁看着赵柔上车，见她要走，突然跳上车掀开门帘，微微一扭头，对车内的两个侍女命令道：“下去。”

　　见赵柔默许，二人对视一眼下了马车，柴子鸾一掀帘子上来，挨着赵柔坐下，一手拉过她，一手环在腰间，在她耳边道：“我杀了他，你生气了吗？”

　　车内香烟缭绕，沁人心脾。赵柔靠在他肩头，只是不说话，柴子鸾又低声道：“妹妹知道他是肖家人，还救他，这小郎君又颇有些俊俏——啧啧，妹妹可不能为了他生我的气哦。”

　　赵柔不动声色道：“哪有，我只是受了些惊吓，我担心的是他影响了殿下的心情。”

　　柴子鸾温柔一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等过段时间东南的荔枝来了，我派人全送到你府上，好吗？”

　　“好，殿下可不能反悔。”

　　“馋猫。”

　　二人温存一番，柴子鸾下车与侍卫纵马而去，两个侍女流萤、银烛上车，流萤掀开帘子看了几眼，见柴子鸾已经走了，抚着胸口说：“太吓人了，一句话的功夫就杀了人，幸亏是银烛姐姐转述，要是我当场看到了，指不定会吓成什么样呢。”

　　赵柔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一个少年郎。”

　　银烛道：“我到觉得他有些鬼祟，说不定真是肖家派来的，娘子别自责，也不值得因为这件事与太子不睦。”

　　赵柔点点头，流萤插嘴道：“太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我们陪娘子进宫的时候好几次看到太子在责打宫女内侍——张郎就是娘子从太子那救出来的呢，以后娘子可要多劝着太子殿下。”

　　赵柔道：“母族无势，陛下又不待见，明里暗里地宠肖淑妃母子，他心里不好受。我也劝过几次，他当着我的面改了，背地里又犯。我也只能安慰自己，杀伐果断总比软弱无能好——也只能日后慢慢规劝了。”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最近要操心的事真多。”

　　流萤道：“娘子说说，除了和太子的婚事，还有什么操心的？”

　　“什么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事光皇后和阿耶同意没用，关键是要陛下和阿娘同意。陛下自从病了就不大管事，听太子说，皇后私下提过几次，陛下一直含糊其辞，阿娘也不太情愿。”

　　“长公主不同意还能理解，长公主是不愿意娘子去宫里受拘束，外面多自在呀。可这样亲上加亲的事，陛下为什么不同意？”

　　赵柔冷笑一声：“无非是怕太子有了我们依仗，日后不好拿捏。陛下虽一直病着，但清醒的很。我一直劝太子和皇后不要总在陛下面前提这门婚事，我劝劝阿娘到没什么，可陛下那儿，不能心急。我过了今年的生日才十五，太子也才十七，陛下也不是病入膏肓，过于将野心放到台面上来，不是明智之举。”

　　银烛听了微微点头，流萤笑道：“娘子宽心，我觉得娘子和太子青梅竹马，又情投意合，这事一定能成。那，还有两件呢？”

　　“这第二件，便是和高丽质子有关。质子即将回国，他在东京有女眷稚子，孩子可以带走，但律法规定，外族男子若因经商等原因滞留并娶或纳汉女子，离开时不得将汉女子带走，汉夷结合本就不合礼数，就算他是郡王之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带走其子生母。刚刚在沛国公府的生日宴上，那柳氏私下来找过我，为得就是此事。”

　　流萤插嘴道：“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带走，为何不悄悄带走？出关时把人一藏，不就行了？”

　　“若悄悄带走，柳氏以后要以何种名分在高丽存活？她一辈子都是见不得人的外室。”

　　“这倒是。”

　　银烛道：“那柳氏听说以前可是妓坊的头牌，质子也算是为她散尽千金了。”

　　流萤忍不住感叹：“原来是花魁啊，那一定很美罢？怪不得——”

　　赵柔淡淡道：“怪不得高丽质子不肯放手。而这第三件事嘛，就是再过不到一月，阿娘就要送长姐远嫁了。”她忍不住叹息一声：“以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长姐会不会受夫家欺负？”

　　银烛宽慰道：“娘子放心，有国公和长公主在，谁敢为难大娘子？”

　　“也是，总有人要去和太原王氏联姻，长姐去我还放心些，二姐性子软弱，恐怕无法胜任。”香烟缭绕，马车微晃，赵柔蹙眉合眼，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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