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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块石头有什么用


  胡天八月即飞雪。

  一阵肃杀的边塞之风贴地吹过,草原像大海般骤起波澜,零星几片雪花伴风狂舞。天空灰蒙蒙阴沉沉,仿佛被人用泼墨渲染过一番。

  一匹瘦马不知从哪冒出来,忽快忽慢地向前跑着,马上的人衣裳护甲破烂,头发也散开了,嘴唇干裂,眼神飘忽。

  不一会儿,天边飞驰来三匹快马,马上三人皆是圆领、窄袖,腰间束带,脚蹬长靴,一身装扮干净利落,再加上契丹男子常见的髡发,更显出草原民族的粗犷彪悍。领头的契丹人拈弓搭箭,似乎在瞄准什么,不过那不是猎物,而是一个人。

  瘦马上的男子见身后追逐的契丹人越来越近,神色紧张,强撑着挥动马鞭。

  契丹人已追了他整整一日。

  他孤身潜入契丹军营,却在临走时被发现,以一当十杀出一条血路,借着黑夜的掩护躲避搜捕。

  本以为已经逃出生天,这三个契丹人却像幽灵一般出现。他走他们便追上来,他休息,他们也休息,怎么也甩不掉。他们有水和干粮,而他饥肠辘辘,伤痕累累,几乎是凭意志支撑着,为了他自己的命,也为了怀中的东西。

  距离逐渐缩短,这场追逐赛似乎要到头了,捕食者蠢蠢欲动,猎物已经被放在案板之上。

  身后利箭飞出,他腿上一阵剧痛,差点跌下马来。他咬紧牙关,伸手探了探,发觉伤口不深,于是深吸一口气将箭从小腿上拔下来,用布捂住伤口。

  他的顽强似乎让契丹人感到了危机,忙又射出两箭,均被他躲过。第四箭飞来正中他的肩头,他再也支撑不住,滚落马下。那三个契丹人见状颇有些得意,趋马慢慢朝他逼近。

  他伏在地上,暗暗攥紧了匕首,心想:就算今日要去死,也要同归于尽。

  忽然间銮铃响动,一利箭从他脑后嗖的飞出,羽尾闪着金光,正中一契丹人的心口,那契丹人不声不响地倒在了马下,其余两人大吃一惊,急忙勒马。

  有救兵到了?

  他一阵狂喜,用手撑着地向后看去,只见一红衣女子骑着雪白的骏马,一手执缰绳,一手拿着精致小巧的弩,身后跟着八九个大汉,在昏暗的草原上格外显眼。

  霎时间箭羽齐出,两个契丹人连人带马倒地,那红衣女子身后窜出一青衣小生,冲上去拔出软剑将两个契丹人抹了脖子。

  面对这鲜血四溅的场景,那女子毫无惧色,对青衣人道:“青云,选一具尸体绑在马上让马回去,金羽箭不要拔,好让他们知道这是谁做得。”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将他震住了,女子下马来到他身边,关切地问:“你还好罢?已经安全了。”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是气力已尽,晕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已是在一帐篷中,外面隐隐透来烟熏味,似乎还有食物的香气。

  身边的青衣少年见他眼皮动了动,道:“醒了?你的伤虽多,但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

  看来自己并无大碍。他心里想着,勉强支撑身子起来半躺,豆大的烛火不安地跳动,使他好一会儿才完全睁开眼。

  虽然参军已有数年,刀枪剑戟血流成河也见过,可从未像这次离死亡那么近,也未如此绝望。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充斥血和喊杀声、哭叫声。突然,天边出现了像太阳一样闪耀的光芒,一红衣少女裹挟着光来到他身边,轻柔地拉着他的手,向他微笑,他瞬间觉得暖洋洋的,一切阴冷恐惧都刹那间消失了。

  伤口都被清洗包扎过了,衣服也换了新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少年见他有些吃力,扶了他一把,递上一碗水。

  “喝点水吧,等会儿给你吃点东西。你也真是顽强,身上大大小小这么多伤,血都不知流了多少了,得好好养几个月。就因为你受伤,小娘子把这都让出来给你住了,自己睡车上,还让我照看你。喏,你的东西。”

  他伸手接过一角被血染红的信封,见未被拆封过,长舒了口气。

  那少年又道:“你晕过去的时候一手捂着信,一手攥着匕首,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手指掰开把匕首拿走。娘子说,你虽看着虚弱,却是个内心刚强的人。”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子的身影,心中充满感激,低声道:“劳烦郎君引荐,我要谢娘子的救命之恩。”

  那少年还未回答,外面便有娇柔的女声问道:“青云,他醒了么?”

  “是,娘子进来罢。”

  那少年起身去拉门帘,那女子走进来,却已换了衣着,一身粉蓝色齐胸襦裙,头上的金步摇闪闪发光。

  她来到他身边跪坐下,莞尔一笑:“郎君可还好?”

  眼前的少女虽年纪尚幼,却已然有倾国倾城之姿了。她的美,不是带有攻击性的美艳,不是天山雪莲般的清冷,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凡脱俗,而是柔美与妩媚交织,让人不知不觉就放下警惕。

  他有些恍惚,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漂亮女人。

  那女子问了几遍,见他怔怔不答,微笑道:“郎君放心,这里离幽州不远,已是我们的地界。”

  他察觉自己失礼,张口刚想答谢,却说成了“不知娘子芳名?”

  那青衣少年翻了个白眼,少女并不怪罪,答道:“我姓赵名柔,这是内侍赵青云,郎君如何称呼?”

  “我……在下复姓端木,名迅,字敏睿,卫县人氏,多谢娘子救命之恩——”他叩头低声道,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赵柔肃拜还礼,赵青云端上茶来,她接过抿了一口。

  果真是出身富贵,出门还随身携带茶具,等等——不是说豪门大族规矩严,男女授受不亲么,她怎么直接接过男子端过来的茶?

  端木迅抬头看了眼赵青云,只见他身着青色圆领窄袖袍衫,另在袍下施一道横襕,头戴幞头,面白无须,又想起那句“内侍”,心中暗道可惜。

  这小郎君年龄不过十七八,比自己还小几岁,剑眉星目,身姿矫健,可惜却是个宦官!

  赵家,金羽箭,宦官……他猜到了赵柔的身份,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周高祖柴皓因参与平定黄巢之乱脱颖而出,后屡立战功,被唐昭宗封为范阳节度使,唐亡后追随朱温。其子柴亮反了后梁自立为帝,国号周,如今的北周皇帝乃柴亮之子柴绍。

  韩国公赵瑾之妻便是柴绍胞姐同昌长公主,这金羽箭也是赵家独有。

  无论赵柔是不是韩国公亲女,他们之间已是云泥之别。

  赵柔道:“你不该谢我,该谢青云。是他远远看到你被契丹人追杀——我本想上去营救,但看他们有意留活口,贸然前去他们反而会杀你,于是埋伏在小山坡下面呈包围之势,等近了再出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她说完有些得意,娇嫩的脸上浮起红晕。

  见赵柔微笑地望着他,他才反应过来,向赵青云拱手道:“多谢赵——赵郎君。”他本想说赵内侍,又觉得不妥,还是用了郎君这个称呼。

  咕——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下,端木迅顿时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赵柔向赵青云示意:“你去看看粥煮好了没有。”

  赵青云应声退下,赵柔关切地向他说到:“郎君饿了罢?我让人专门煮了粥,郎君身上有伤,又饥肠辘辘,食不得荤腥,要用粥养胃。我让青云给你换了他的衣服,大小还合适吗?”

  “合,合适。”端木迅愣了一下,眼眶不禁湿润,自从祖母去世,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入微地关心过他。

  “那便好,你身上有伤,虽无性命之忧但也要将养一段时日,这些我都交代青云了。”赵柔打量了他一眼:“看你也是行伍中人,不知在何处效力?又为何被契丹人追杀?”

  端木迅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如实道:“在下是肖将军身边亲兵,这次奉命去契丹人的营地取一样东西。”

  取?瞧这阵势,恐怕是偷罢。赵柔见他不愿透露,也不细问取什么,换个方向问:“你说得肖将军是不是肖淑妃的兄长、沛国公肖玄?既然是取了一件对敌我双方都极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契丹人不将你就地射杀把东西抢回去,而是要留活口?”

  “不,是肖沛公的儿子,昭武校尉肖道明。至于为什么留活口——我也不知道,他们追了我整整一日。”端木迅顿了一下,在赵柔问他之前,他丝毫没想过这个问题。

  赵柔见他回答不出,又转移话题:“按理五品以上武官才可被称为将军,昭武校尉是正六品。”

  “是,只是我听肖校尉身边的人说,肖校尉要升了,届时圣上还会亲自下旨。周围人便私下这么叫,是我一时疏忽了。”

  赵柔笑了笑:“没什么,小事而已。你既是肖校尉的亲兵,怎么又是听别人说的呢?”

  “亲兵也有里外亲疏之分,我不过是给校尉守着营帐罢了。”

  “肖校尉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无论亲疏,能当上他的亲兵,以后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娘子,粥煮好了。”赵青云走了进来,赵柔示意他将粥端给端木迅,端木迅大口喝了起来,顿时感觉全身暖洋洋的。赵柔交代了几句,便准备出去。

  “赵娘子——我——”

  赵柔回头看着他,二人目光相对,端木迅快速将视线投向别处,低声道:“娘子救我一命,我已是万分感激。娘子金尊玉贵,怎么能为了我而让娘子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在外面躺一夜就好了。”

  赵柔看着他,柔声道:“你有伤在身,早些休息罢,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肖校尉处。至于什么尊贵之类的就更别再提,我只是一介布衣,既无官职又无诰命,与你是一样的。”

  她又道:“郎君可知高适的《燕歌行》?”

  见端木迅有些懵懂,她负手念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只要能剿灭蛮夷,开疆拓土,便是我大周的好儿郎,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赵柔这一番话说得花团锦簇,端木迅忽然有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刻披坚执锐,血战沙场。

  赵柔向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赵青云护送她出去,临走时对端木迅说:“娘子既然让你在这养伤,你也别再客气,我们娘子一向心肠最好。”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离帐篷约莫有了些距离,赵柔停下道:“刚刚他说得话你在外面都听到了罢?”

  “听到了。”

  “你觉得他说得话几分真,几分假?”

  “半真半假。我看了他身上的伤,大部分是两日前的,明显没有及时处理,说明他曾经被契丹人围攻,仓皇逃出。可他却说契丹人追了他一日,契丹人为什么不立即追他还要隔一日?这不符合常理。而且,我觉得他并不像从小习武之人。”

  赵柔点点头:“肖道明若真要派人去契丹大营偷东西,此人要么是他的心腹,要么武艺高强不会被察觉,可这小郎君两点都不符合。如果随便派一个人去,这又不符合肖道明的性格。若这信上写得是契丹军情,那肖道明不会派自己的亲兵去,可若与军情无关,又为什么要去偷呢?”

  赵柔继续道:“军中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也没见肖家和契丹有什么私交,就算有私交,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娘子,你说他会不会是契丹的奸细?”

  赵柔摇头:“那他一回去岂不是露陷了?”

  她略一思忖,道:“有次阿耶和二哥谈话,说唐末遗失的传国玉玺有可能在契丹明王耶律重光手里,不知是真是假。肖家可能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相传楚人卞和得美玉,先后献给楚厉王、武王、文王。秦灭六国后秦相李斯将其制成传国玉玺,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秦亡,玉玺归汉。西汉时王莽篡权,派人索玉玺,太皇太后大怒掷玺,其破一角后用金补之。东汉末年董卓之乱后,玉玺先后被孙坚、袁术获得,再传魏晋。隋亡后萧皇后将其带入突厥,贞观四年玉玺归唐。

  唐亡后,玉玺不知所终。

  如今列国纷争,谁得了传国玉玺,谁便得正统。

  “娘子的意思是肖道明派他去偷玉玺?这说不通啊。”

  “非也,我推测,他应该只是个诱饵,为了让真正去偷玉玺的人方便行事罢了。他身上没有类似玉玺的物件,契丹何必派人追杀?隔了一日才追杀还要留活口,证明他一定做了什么既不很要紧、又让耶律重光困惑的事,所以才要带他回去问个明白。”

  赵柔顿了顿,接着道:“唐亡后找玉玺的人数不胜数,不知有多少流言,这种捕风捉影的事,阿耶和哥哥都懒得理,肖道明着急立一个大功,却也不怕打草惊蛇。这小郎君倒是可怜,被主子利用了还忠心耿耿不肯透露实情。”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语气略带嘲讽:“呵,兵强马壮者当为天子,一块石头有什么用?”

  赵柔自去车上歇息,赵青云回到帐中,蹲下整理床铺,不久熄了灯躺下,因劳累发出轻微的鼾声。端木也迅默默躺下盖上锦被,却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帝早慧,好诗文兵法,尝随父从军,闻军中有人求先朝之玺,曰:‘兵强马壮者当为天子,岂在一玺乎?’”——《宋史·孝武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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