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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而日常的事物


  灵魂睡过去的时候也是醒着的。灵魂在黑夜里与人一样骚动不安,它们同样害怕黑暗。它们弱小、颤栗,有时不小心弄出了自己幽深的暗影,它们那样似有若无,飘忽不定,让人类对空间产生幻觉——魑魅魍魉——人们不加细究,就这样粗率地统称它们。

  灵魂在白天的时候是快乐无忧的,它们通透、明媚,阳光一样迷人,风一样漫游,水一样温柔。人们抬头张望天空时,感觉天空并不是空着的,宽广但不空旷,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内涵。灵魂在与他们耳语,像万物花开,人听不见,只感觉阳光的亲切、温馨,世界神奇、奥秘,让人充满奇异的幻想,每一根草每一颗石头都富有深义。一切都那么美好。

  灵魂有自己哀悼的日子。那是它们集体沉湎于过去的历史,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感知时间。灵魂哀悼的日子就是阴雨天气。它们向着太阳哭泣

  ——我用一个上午来想象灵魂,进入一个冥思的时刻。

  一个老人用同一个上午来与灵魂对话。他喃喃而语,心无旁骛。

  阳光里那些砂砾一样闪现的光斑——神秘的粒子忽闪着。细碎的声音又是什么呢?不可知的事物,拂过村庄的上空,如云影一样捉摸不定。

  这是白族人的村庄大理双廊村。早晨,它偶然来到车外。在一个诗人的团体中,我觉得我仍然是独立的。没有任何招呼,我就脱离了团队,独自走进村庄。

  洱海在双廊村的南面,波涛轻轻,不停顿地拍打、叹息;而村庄沉静,如无物之物,如神的默想。

  从哀牢山脉升起来的太阳,濯亮了洱海上的每一片波涛。

  洱海的神灵波涛一样多。这是万物有灵的世界。每个村庄都有各自最崇敬的社神,白族人叫本主。本主可以是远古的英雄、部落的领袖,也可以是自然的神灵,譬如一棵树。

  本主前的香火随着太阳的上升袅袅而起,新的一天便又开始了。

  人间万物在太阳光里白亮起来:人的衣服、帽子,房屋的墙壁,地上的波浪、雪峰、溪流,天空中的云朵……驱散的黑暗不见踪影了。天底下的白是那样圣洁。它是太阳光的颜色,轻盈、欢快、明朗,如同人的心灵。

  白族人对白色充满崇拜的感情。家家户户在自己的院落留住一块永久的“白”——一堵照壁,用它来照亮太阳、照亮日子。太阳驮着时间在上面走,日子在上面成形又失形。一堵墙就像一板蜂巢,太阳在上面聚合了阳光的蜂蜜。大理的太阳是一张没有弄脏的白纸。白族人用它裁了做成自己民族白色的服装,做成风花雪月的帽子,用它做成四合院,坐西朝东,迎迓太阳,辉映华宇。

  一个老人在他的村庄出现,或者村庄在老人的祷告中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是不分开的同一个事情。老人从本主庙烧过香后,就来到了庙前的一棵大树下。对着大树,跪下去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跪下去,双手握拳,不停地上下挥动,不停地低头抬头,口中喃喃自语。

  他的周围,有一个中年男人在收拾树荫下的板凳碗盆;有一群麻雀像几片树叶飘过路面;一个老妪,走在马路边的粉墙根下,迈动的步子就像忘记了是自己在走路,我听得到脚步踩痛砂粒的声音。

  老人的倾诉在我脑子里成了唯一发生的事情。他的喃喃声成了村庄的声音,每一个墙角、每一条门缝都在相互传递着——他喘息了,他哀伤了,他言语迷糊了,声调拖长了,快要哭出来了——都是双廊村的表情。

  正午来到村庄,阳光直射,像静静的瀑布砸向山坡,砸向大树,溅起的光斑雨点一样洒了一地。被岩石围起来的古树,树干也像石头一样没有光亮,在阳光雨点之外,坚硬不朽。

  听不懂老人的语言,但听得懂他的悲伤,懂得悲伤里透着的老年不幸——他在向自己逝去的亲人倾诉思念、忧伤、烦恼。老人不孤独,因为一棵树,也因为一座村庄。树是他信赖的神灵——他可以忘情倾诉的亲人。他身后的村庄站立在那里,默默奉陪着他,一如永远的乡土乡情。

  一棵树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对象。古老生命自然生长出了神性。树,历经了多少代人的死和生,看到了灵魂的轮回。它是一个恒定之所在。在它的面前,人的死亡只是一次花谢。

  如果人生看不到神灵,就失去了生命的链条,看到的只是生存的巨大虚无——生命只有一阵水流,在时间的容器里注满,然后不断通过,像时间本身在流。

  双廊村,像在沉思默想,一片一片的粉墙,一片一片的青瓦,嵌入的一面面雕刻精细的木门木窗,它们全都成了时间的面容。在一个充满崭新的钢筋玻璃建筑的世界,时间都停留到它们的身上了。古老年代,遥远的气息,一晃而过,又连绵不绝。

  做工精细的院落,饱含了一种前人对生活的忠诚与恳切之情。我感受到了那个砌筑房屋的人,他看到的时间全是凝固的。他看得见几百年、几十代,现在与过去,一切都是与自己连起来的。子孙们居住在他砌筑的房屋里,一砖一瓦所花费的心思就围绕着他们,让他们慢慢体会那些精细的手艺——伴随着人度过一日又一日,一生又一生。

  这是让心灵多么安详的事业,建造一栋祖屋,心里想到的是千秋万代,他们完全不是为了给自己砌筑。兴建房屋对白族人来说非常神圣,每一项步骤都要请动神灵,举行庄严的仪式。建起这样的屋宇,他们在不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相信自己的灵魂是在的。相对于现代人,他们建造房屋,房产证给出的时间最长也只有70年。一切奢华的堆砌都是一次性的即时消费,他们为躯体找到了家,却没有给灵魂安家。他们生活的痕迹将随着房屋的拆毁荡然无存。而双廊村的祖祖辈辈,他们与自己的子孙们就一直居住在一起。他们没有心底上的浮躁,没有与时间的冲突,眼里呈现的都是恒定的东西,和谐、祥和。这种沉静的心境,表达在民居的每一个细部,就是哪怕一口砖平放的角度,一片瓦相叠的宽窄,都是那样精心考究,散发着对于生活的挚爱。你就是走马观花,这院落也能让你感受到心灵上的宁静。

  时间把他们的面容带到了今天。

  灵魂的冥想,占据了我的思维和情感,它们是另一种存在吗?也许可以不被叫做灵魂,可以叫做与精神类似的东西。这些精神的东西不正在这些房屋上呈现吗?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心境,不一样的趣味。

  双廊的古建筑最看重的是大门,有的凭空而立,如同牌坊,圆形拱门之上,砖砌的斗拱冲天而起,图案繁复夸耀,檐角如飞,两边低落下来的檐脊如同一对鸟翅。其后也许是一条短巷,也许是一个院子。有的与墙相连,门楣上砌出二重门檐,厚厚的青砖墙,门角嵌入圆柱、圆础、镂空的砖雕,门框画有水墨花鸟,饰有浅浮雕如意吉祥物,白色的卷草纹肥硕粗大,饰满了半圆形门楣。斗拱、砌出的画框,华丽的涂上湖蓝、朱红、土黄等颜色,朴素的则全用青砖的凹凸砌出。最简陋的门面也以青砖砌出几何图案,用筒瓦出檐。各种各样的造型,主人不一样的人生态度和喜爱,不一样的心情、心思,都那么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了。更明白一些的心迹他们就用楹联表达,黑地金字的木板挂在门的两边,或为“水唯善下能成海,小不争高若极天”,或为“浮舟洱湖水,立马云岭巅”。有的在二重檐间写上“德贤居”一类的门牌,是给自己的房屋命名,也是自己人生品格的自许。

  山墙的纯白,是喜好白色的双廊人看重的。四合院里,正房堂屋高、卧室低,山墙自然形成错落的重檐效果。有的在屋脊吻兽处做文章,垂脊做成半圆形的,或者做成六边形的,垂脊下重重黑直线造成厚实之感。山墙上黑白装饰图案集中在屋脊下,画龙点睛。这些图案与蒙古包图案极其相似,当年忽必烈的蒙古军队打下大理国,没想到蒙古包会在白族人的房屋上留下影响。有的屋顶出山墙,他们也不忘给出墙的木枋挡上一块瓦片,用作装饰。而长长的屋脊,被他们做成了两头微微上翘的抛物线,轻盈、灵动。整座房屋,除了门出现局部的五彩色外,全都是一派朴素宁静亲切的黑白世界。

  热闹是有的,就像是这个静静的空间从天而降的一样东西。但仔细听时,那些响声又像是从这宁静中生长出来并潜伏着的,像墙头突然窜出来的火红的茶花,这响声也来自时间的深处——铜的唢呐、钹,紫烟里炸响的爆竹。正午过后,一队人马来到了街上,一路吹吹打打,沿街而行。在一个造型华丽的房门前停了下来,供品糖果、油饼、糕点、猪肉摆到了门槛上,几个老人先自跪了下来,向着大门衲头便拜,唢呐依然劲吹,铜钹彻彻,爆竹噼叭脆响,空气中震荡的声波进入一个个花窗、木门。冥钱、高香烧起一股股白烟。一栋房屋也可以当作神灵来祭拜?因为房屋里有祖先的灵魂吧。

  又是吹吹打打,房屋前面的一棵大树,再次接受一轮朝拜。原来贴着的红纸“佑我家幸福”撕下来了,新的红纸贴在了树干上:“保我儿安康”、“佑保吾孙成长”。大树旁边一个土灶式样的小庙,一位阿婆把供品摆好,高香点燃,便施以叩首三拜之礼,口中喃喃。

  这是来向神灵报喜的,一个新生命诞生三天了,就在今天,全家族的人要给小孩取名字,他们首先要向神灵求名,获得神灵的准允。家族里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送上祝福,一起分享新生的喜悦与幸福。

  这节日般的喜悦也传递到了我身上——一个阿婆抓起一大把糖果花生往我手上塞,像慈祥的祖母一样对我说:到我家吃饭吧。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灿然的秋菊。

  我也笑了。双手接住大把的甜蜜。

  我不明白这么多人忙碌着,它所包含的全部含义。许多意义不明的信息在传递着。一切都阳光一般明朗,一切又都视而不见。这是一个汉人与白族人最明显的区分。局外人的感觉就这样产生、自觉。

  我看到的最普通的事情被赋予了深切的含义。那些常用的汉字“盛”、“寿”、“丰”,当它们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在一面墙上,大得与人齐高时,文字获得了一种悠悠岁月中才有的温暖与温情。一扇飞檐下的大门,推开它,却推不开它深藏的一些空间。我走进一户大门敞开的人家,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正在开敞的堂屋写着对联。在悄悄怒放的鲜花中,他给我念他写的字,热情留我吃饭。爬上他家的木阁楼,亮晃晃的照壁后面,天空与湖水露出茵茵一色,像发光的蓝宝石。我觉得自己是个梦游者。

  在一条条短巷穿行,一会遇到的是陡的山坡,一会是碧波万顷的洱海。神灵们是见不到的,但他们又分明在参与双廊人的日常生活。

  问日杂店的青年,双廊建村多少年了。他说祖祖辈辈就在这里生活,不知道有多久了。再问他们祖先迁自何方,他依然摇着头。抱起身边的小孩,哄得他稍稍安静一下,他就过去帮我问他的邻居,那个中年妇女也答不上来。

  遥远的年代,他们的祖先翻过重重山脉,看到山下一片无涯的蓝得如同天空的水,以为自己到了大海边,他们惊呼着海、海、海。那个遥远的年代已经到了比风的记忆更久远的地方。一个高原湖泊就这样被白族人叫做了洱海。

  从洱海上寻找我脱离的团体,船出双廊码头,我不断回望,双廊仿佛遗世独立,一湾弧线之上,水中民居荡着倒影,在汪洋的水中和蓝色的山脉里,踪影越来越模糊。哀牢山与苍山都低矮了。心中的一缕温情弥漫,像轻笼的烟雾。这时太阳开始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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