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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土炕


  一个不大的愿望,有时却是经久不灭、并愈演愈烈。我的愿望只是看一看土炕而已。

  车就在村庄间跑。黑色柏油路在起伏的平原上急剧跳闪着。满眼里是裸露的泥土,泥土与天空间是光裸的柿子树;光裸着的柿子,其丹红点点,如被赤色的火炬树点燃的灯。清冷的风,旋起黄昏寒意,像在心底袭过。早已从土地远去的是春华秋实。

  北方,让我想象又渴望。几次进入,只是在城市里转。南方北方千篇一律的城市,几乎令想象与渴望窒息。而那大雪压枝、冰河解冻或长河落日的景象,甚至是农家日常的起居情形,一个小小的土炕,都只是在想象中。一种无形的包裹,如同作茧自缚的蚕,面对北方广袤的大地,只能投以匆匆的一瞥,我永远只能在城市间奔走。就是北方读书6年的同事,竟也从没见过土炕。如此广阔的存在,在我们只是一个生存背景——快节奏的生活背景。

  夕晖渐成清冷的淡紫,思绪回到了两年前。那一场大雪,我从京都去保定,又从保定去狼牙山不远处的一座西汉古墓。冰雪覆盖着华北平原,就连树上的枝丫都结了冰挂。路上,看不到村落,它们都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里。那时浮出的愿望就是如此强烈坚硬——看看北方农村,特别是看看土炕。一车人,只有我是南方人。从那个阴郁却是温暖的墓穴中出来,天已经暗淡下来了。残阳映在雪原上,明灭着,显出天地间的寒气,更显示着白昼的即逝。我若再次提出要求,就显得太不合时宜了。

  如若追问念头的缘起,三年前的一幕是不会就被轻易忘记的。那是去青海的火车上,我观察着民居的变化,湖广的青瓦坡屋顶,檐深窗大,到河南,砖瓦坡屋,檐浅窗小,再到窑洞、到单坡屋顶的四合院……那时我专注于小麦与水稻的分界线,揣摩着南北文化的分野与过渡的方式。对土炕的冥想,是因为无法了解土炕开始的地方,它与小麦与封闭的门窗同步吗?它的出现一定是寒冷真正的开始。我在火车哐啷哐啷的伴奏中,想象着炕,想象着这一古老的与人类的梦境贴得最近的泥土;想象一家人甚至还有外人一同躺在一张被火烧得暖洋洋的大炕上,那种亲热与亲近,那种紧紧揽在臂弯里的家的感受,还会有孤独吗?外面北风呜呜,冻僵的树枝嘎嘎作响,高远莽阔的天空扩张成音箱,室内炕上的暖意,因此而深深锲入记忆,锲入到未来的远行,以致无论走多远,无论在哪一个角落,只要记忆勾起,身上就会涌起暖洋洋的滋味。

  世界之大,有时,人只需要一张床。

  野心是因车而起的。想想如果不是它,我们怎敢约人家在北京的餐厅等呢?而我们从十渡出发时,太阳已经偏西。难道又要因此再次放弃?不行!看不到土炕,我真的无法感受真实的北方。我必须从车上下来,必须让自己静一静,像农民一样走进房子,撩开自己的土炕……

  我没有犹豫,说:“前面村子请停车,我要看看土炕。”

  “看土炕?——太晚了吧?”朋友不想耽搁。

  “不,还是看一看!”少有的执著。

  村庄出现,我不再顾及大家的意愿。

  说不上这是哪里,也不需要知道村庄的名字,窗外闪过的村落太多了,多得像是进入一场游戏,像都市里人流之上浮现的面孔。只知道易水河就在附近,风萧萧兮易水寒,刺客决绝的一幕已是高天流云,只有寒冷如故。

  村口,穿鲜红罩衣的妇女,站在一堆柿子旁,目光逡巡着来来往往的车。我向她打听土炕,她痴望着我——我重复着土炕的名字,对自己的南方口音产生了疑虑,声音愈来愈小,而她终于明白我是要看土炕,高声回答:“有!”

  她的疑惑,让我感到自己举止的荒唐。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因为站在一起就缩小。其实,我所追寻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但它离我的生活却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北方农村已大都不用土炕了,只有那些老屋还保留着。一个中年男人凑上来,明白意思后,愿带我去。红衣妇女对他说:“要他给钱。”

  男人领我往村里走。同伴还在车上犹豫,他们也是北方人。我跟着这个衣衫破旧的小个子男人,踏过摊晒在路上的玉米,进了村庄。

  为什么非看土炕不可呢?我还在追问最初的缘由。

  走出红砖瓦屋的堆积,视线突然开阔,一块草木杂生的黄泥地。独处荒芜的是一栋老屋,小方石的围墙,大青石的墙身,片石的瓦,一栋全由石头垒砌的房子。只有花格的木窗、木门,烟熏火燎,藏下了二百年的奥秘。

  门是虚掩的(锁扣上的铜锁已经锈坏)。长方形的院子,东西两间厢房,坐北朝南的一栋正房,院中一口摇井,几盆花零落着,踏得平实的地只是常常走动的路径。四角及膝杂草,透出主人生活的隐士风格。

  但却蓄满了寂静,静得听得到尘泥落地的声音,静得人产生回家的恍惚。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级,也许,路走得太多、太远,我感到疲惫了。

  老屋住着一对年迈的夫妻,他们串门去了。小个子男人又去找。

  我的同伴也进村了,他们似有似无的喊叫声飘荡在风中。

  抬头望着北方那些叫不上名来的高大的树木,和大树间那片蓝色的天穹,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我怎么到了这里?怎么坐在人家的院落?情形就像是自己的老屋,在等待着一个曾是熟稔而今有点记忆模糊了的人。紧靠身后青石的墙,我在想,一个念头是如何产生、蓄住并变成现实的?人应当受现实的摆布还是受念头的支使?都是这样盲目的前行,生出徒然的烦忧。老屋就在不觉间给了我一个视角——土地的时间的视角,我几乎触到了岁月深处延伸而来的安宁——无目的的安宁,不用眺望远处的田园,田园的诗意古今恒在。

  念头像火苗一样熄灭了。路,也不再跳闪,像温顺的绵羊,重又归入大地的宁静。车滑行着。在平原进入黑暗的时刻,我感受着闳阔无比的北方,从灵魂到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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