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花
得了欢若的承诺,苏麻喇姑便不多言语,少倾,二人即行至玄烨所居住的宅邸门前。
欢若像往常一样,跟在苏麻喇姑身后,走了一会儿便有些奇怪,难得玄烨没在她穿过花廊前迎过来。
问了一句迎面走来的孙嬷嬷才知道,不知怎的,玄烨今日一直懒懒的没精神。早起昏昏沉沉地起来,只念了一遍书便又睡下了。
这真是奇了,卷王之王也会犯懒啊?欢若坏笑起来。
苏麻喇姑瞧着她憋坏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欢若赶紧举起手中的小布包,解释道:“可不是坏主意。我是想着既然拿来了,三阿哥又正好睡着,我这就去把这衣裳拿给三阿哥,即刻穿上,岂不全了佟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苏麻喇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就你是个鬼精灵。”
孙嬷嬷在一旁笑道:“佟主儿真是有心。欢若姑娘,那就劳烦你先去叫三阿哥起床了。三阿哥最喜欢欢若姑娘了,只怕你去叫,比我们几个老婆子加一起都好使。”
欢若不好意思地笑笑:“孙嬷嬷最爱打趣人。您是三阿哥的乳母,若论尊重敬爱,我才排不上号呢。”
“好了,快去吧。”苏麻喇姑笑着挥手,作势要赶她。
欢若一闪身,边跑便笑:“姑姑,我一定把三阿哥穿得板板正正来上课。”
一路跑到玄烨住的院子,欢若脚步都是轻快的。
她这会儿心情很好,今天到现在已经有了四件好事,皇后病好了,玄烨的小猫养好了,跟顶头上司确认了退休时间,还给玄烨带来了亲生母亲的生日礼物,虽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佟妃突然这么做,但想到玄烨看见这些肯定会开心,算来,这也该是件好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欢若感觉自己快乐得像只小老鼠。
只是刚一推开门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酸臭味儿。
怪哉,玄烨这孩子是有点小洁癖的,怎么会屋里有味儿了还不叫人收拾?
欢若微微皱起眉头,只是心里越发奇怪,这味道怎么越靠近玄烨越重。
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脚下的动作便大了些,三两步冲到床边,一撩开外层的帘子,便发现床边有一滩呕吐物。
欢若心里一沉,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裹在被子里的玄烨:“三阿哥?我是欢若,三阿哥你哪里不舒服吗?我看你……啊!”
欢若摸到了他的脸,惊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烫!是发烧了吗?
此时玄烨迷迷糊糊睁开眼,对着欢若虚弱地笑了一下:“欢若,你来了。我……嘶!欢若,我头好痛。”
头痛、呕吐、发热,这些,这些都是……欢若的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刚才明媚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恐惧。
此时,跟在后面的苏麻喇姑和孙嬷嬷也进到了院里,欢若迅速把手伸进被子里,确认之后,她拍了拍玄烨的小脸,安抚他一下,然后快速起身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原本一路说说笑笑的苏麻喇姑和孙嬷嬷都被吓了一跳。
苏麻喇姑先是以为欢若又跟她闹,正要训斥她,一抬头,却从窗子那看到了欢若因为惊惧而煞白的脸。
“欢若?怎么……”
欢若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才敢开口,声音里全是颤抖:“姑姑,天花……”
“什么?”
孙嬷嬷被吓得当即往后退了一步。
苏麻喇姑却急得直冒火:“欢若!”
她几乎是咬着牙叫出来的这两个字,紧上前两步,贴着窗子低吼:“你可确定?”
“发热,头疼,呕吐,身上已经有成片的麻疹了……我确定。”欢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惊慌失措。
冷静!冷静下来!欢若,这是历史上在位时间比你两辈子加起来活得都长的皇帝!不过是天花,不过是……
她用力捏住自己的左臂,在那层层叠叠的衣服下面,藏着她的秘密。
欢若一直觉得自己是魂穿,彻底的,灵魂穿越。
可是此时她左手边的大臂上正静静躺着她在现代从小带到大的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疤痕,那是大概从上次过来之后开始逐渐显形的一朵“花”,是她注射过天花疫苗的证据。
还记得小时候她一直觉得那块疤碍事、碍眼,一度埋怨过爸妈非得要多此一举,给自己打一个已经被消灭的病毒的疫苗。
后来穿到这边之后,她检查过,这具身体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从小娇养着在深闺长大的少女,她小时候爬高上低,调皮捣蛋留下来的“光荣勋章”一个都不在了,连带着那朵“花”。
可现在,它又出现了,像是警告,又像预兆,它仿佛在说,你逃不掉了,当好你的工具人。
但是,欢若不敢确认,到底是只有这个疤跟着过来了,还是,连着之前身体里的抗体也过来了。
“欢若!”
苏麻喇姑的怒吼加上她用力拍在门上的一声巨响,成功拉回了欢若的理智。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自己已经身处这个屋子里,刚才跟玄烨贴得那么近,又摸过了他腰上的疹子,以天花的传染程度,现在出去换别人,不过是徒增可能被传染的人罢了。
苏麻喇姑在外面急得要撞门:“欢若,你还小,快出来!孙嬷嬷已经去叫太医了,你让姑姑进去,你快出来好吗?”
欢若笑了笑,真好,这时候还有人关心自己甚至胜过了躺在床上的皇家血脉,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考虑到苏麻喇姑比孝庄还要活得长,她肯定是要她进来的,但是在此之前,得先做好准备,不能把事态扩大。
“姑姑,我现在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扔一个东西出去。”欢若说完,推开窗户,把随身的荷包扔出去,“姑姑,你用簪子挑开荷包,把你面的东西戴上,白色的布贴脸,对,带子系在脑后。这个面罩也许能隔离一些危险。”
这是欢若为了这一天特地提前做好的口罩,虽然只是两层普通的布,但聊胜于无。
心理安慰也是安慰!
苏麻喇姑虽然不知道欢若的用意,但还是照做了。
见她戴好之后,欢若接着说:“姑姑,你去赶紧拦着孙嬷嬷,叫她也戴上面罩回来院里,然后你去找一个从十天前就一直在外间活动,没有进过内院的太监或宫女骑着咱们的马去宫里回话请太医。”
“为何……”
苏麻喇姑刚要问,欢若便打断她:“姑姑!事态紧急,我回头会跟姑姑一一解释,还请姑姑先把孙嬷嬷叫回来!”
苏麻喇姑定了定神:“好,欢若你等着,别怕,你也戴上面罩,尽量离三阿哥远一些,去对面房里歇着,姑姑很快就回来。”
“嗯!我等着姑姑。”
嘴上是这么说,等苏麻喇姑往前院去的时候,欢若快速地把被子掀开,检查了一下玄烨身上的疹子。
腋下,腰侧,大腿上都爬上了红疹,欢若抿抿嘴,把被子再次盖好,小心地把玄烨叫醒。
“三阿哥,你还能撑起精神听奴婢说两句吗?”
“欢若……”玄烨本来粉白的小脸烧得发红,嘴唇却是惨白,毫无血色,他听见了欢若的话,知道自己的情况。
稳妥又聪慧的孩子,一向是最能看明白当下的处境的,他躺在床上虽然没有力气动弹,但头疼和身体上的痛痒也让他完全睡不着,还好睡不着,不然就错过了这样的满眼心疼又一脸坚毅的欢若了。
玄烨本想伸手摸一摸欢若的脸,顿了顿,又把手缩了回去,最后只用力扯出一个笑:“欢若,你想说什么就说,不要离我太近。我听姑姑说过,天花会传染的。”
这句话,把本来平静下来的欢若又说得眼睛一热,虽然知道这一关总会过去,但自己看着长大,平时活蹦乱跳的小孩要遭这种罪,想想就觉得难受。
况且玄烨是这么乖巧懂事,她便是铁石心肠,此时也很难忍住不哭。
欢若用力给玄烨掖了掖被角,看着他小小一颗脑袋,虚弱地窝在厚厚的被褥里,终是忍不住贴着他的额头亲了一下,柔声安慰道:“三阿哥,没事的,奴婢不怕。你只管好好躺着静养,奴婢就在这守着你。只是,天花难缠,咱们这院儿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曾有幸从这病魔手里逃过。所以奴婢照着书上说的,做了一些面罩,等会儿姑姑和孙嬷嬷回来的时候都会戴着面罩。那是为了防交叉感染的,毕竟,还要有人好好地才能照顾三阿哥,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玄烨被她的认真逗笑了,他虽然难受,也不太能把欢若的每句话都理解明白,但好歹是刚病,还有些精力,他不在乎地摇摇头,说道:“欢若等会儿也戴上吧,若你病了,姑姑还要照顾你,就没力气管我了。”
“好,等会儿我也戴上。”欢若知道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孩子的心态是不稳定的,况且又是在大病这样脆弱的时候,提前说清楚也许他会笑,还会开玩笑,但如果什么都不说,难保不会成一个疙瘩。
等苏麻喇姑带着孙嬷嬷回来时,欢若已经麻利地把玄烨近身挨过的东西都打包好了,连地上他吐的和床上围的帐子都拆了,打包收拾好。
“姑姑,这是三阿哥最近几日碰过的东西,衣服全部得烧了,茶碗都用滚烫的开水煮过之后也许还能用……或者砸了也行。”欢若一开门就先把一包东西放到苏麻喇姑的怀里,嘴里一刻也不停下,“因为天花是烈性传染病,所以近期接触过三阿哥的所有人,都要隔离。”
“隔离?”
“就是一人一个屋子待着,不能几个人在一个屋子里,避免交叉感染。要隔离足12天,期间不能接触外界,吃穿用全部由专人放在门口无接触提供。孙嬷嬷,包括你。”
虽然知道这位孙妈妈福泽深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家族还会有人流芳百世,但安全起见,也为了堵别人的嘴,跟玄烨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必须隔离。
天花病毒的潜伏期是8-12天,以最高的12天为隔离日期是最好的。
苏麻喇姑和孙嬷嬷都是见惯了世面的老人,可如今站在这院里抱着一包东西,看着欢若明亮如星的眼眸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本该紧张的她们偏偏压下了心头的恐慌。
也许正是因为见惯了在这件事上太多的死亡和恐惧,才能在欢若清晰、明确的指示下觉得安心。
孙嬷嬷一句废话也不多说,跟苏麻喇姑点点头之后,就自行去了院子里左边的厢房隔离。
苏麻喇姑则抱着那一包需要销毁的东西急匆匆地往外走。
等太医来时,整个小院已经筛查出所有直接跟玄烨接触过的宫女和太监并分别隔离起来,玄烨住的小院里没有那么多厢房,苏麻喇姑就自己做主,把落了锁的几个院子都打开,简单打扫之后,就让他们一人一间住进去。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儿,那是欢若叫他们找来的烈性酒给全屋喷洒消毒了,虽然酒精的味道不算好闻,但因为有消杀的作用,好歹是个安心。
宅子里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们行动迅速,手脚麻利,脸上都戴着看起来有些怪的面罩,罩住眼睛下面的大半张脸。隔着面罩还是能看出大家神色紧张,却没有一个惊慌失措的。
来的几位太医都啧啧称奇,为首的那位捋着自己的胡子赞不绝口:“苏姑姑不愧是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当真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连天花这样难缠的病,都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将一个府里的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苏麻喇姑听见外面的声音,戴上了面罩迎出来,正听见那太医的声音,便笑道:“张太医谬赞了,我们都是欢若安排的,若不是她为了防着这一天专门去钻研了医书,我们还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苏麻喇姑倒不是夸张,天花在这个年代是无解的——其实在现代真得上了也是无解的,没有特效药,只能靠疫苗预防——并且清军入关后,也确实有太多满蒙的贵族死于天花了,是以全国上下从皇帝到乞丐都怕天花怕得要死。
欢若自然是知道玄烨命里有一劫,他本身出宫来就是为了避痘,所以口罩她都是随身携带的,这些指令,行动也已经在她脑海中翻过来倒过去无数遍了,就是为了等着今天。
这会儿玄烨已经平静下来了睡着了,其实也证实了欢若的猜测,玄烨应该是今天突然发病的,不然以几位嬷嬷的细心,早该觉察出不对劲了。
玄烨一向是热爱学习的好孩子,读起书来废寝忘食,恨不得钻进书里去,几位嬷嬷往常都是要把书给他藏起来才能换来他片刻的休息,今日他难得瞌睡,嬷嬷们以为他是累了在撒娇也实属正常。
只是幸好,欢若望着床上平静熟睡的玄烨无声地笑了笑,幸好玄烨是在她来的时候发病的。也使她这么长时间的准备没白费。
她正高兴着,却不知面前几个太医在看到是她这么个小丫头安排的一切都皱起了眉头。
站在第二排右侧的那个太医看起来年轻一些,他犹豫了再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不知道姑娘研究的是哪本医书,师从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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