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万物为刍狗(二)
后院是座深谷谷底,周围栽生许多老楠树生长,抬头隐约可从林叶间见到星空点点。
小庭优雅静谧,四周点满盏盏烛火,将黑暗谷底照得明亮。
一座金丝楠木搭建而成的三室并排楼阁横在底端,一旁有道飞泉淙淙落下成潭,潭水极为深长、将后院齐齐划成了两块。
除了小阁外,还有栽满珍奇药草的药圃、偌大片的草地与一座雅致花亭,亭在潭边,几条鳞光闪耀的锦鲤流窜于绿圆叶与点点浮萍之间,自成一幅好风景。
白石卵大,在地宫出口处铺出一条小道直通回廊,回廊中间成桥,跨越深潭、将两块土地连结。
顺着小路上了回廊、过了桥,来到小阁外,季允恭敬又一声:“太婆。”
迈入阁内径自拉了张小凳坐下,方坐稳便觉得阁内味道有几分熟悉,好似近几日才刚闻过。
正当他还在思索,那头吕氏已经传来沉沉一声:“把东西拿给他。”
侍女取来一卷画轴呈至季允面前,搞得他一阵莫名。
拉开图面能见一名娇俏人影静立其中,鬈松乌发长长蜿蜒、扑泄一背,其人五官精致可人,披了件赤红斗篷罩盖周身,但还是不难分辨出此人身段姣美、气质优雅。
看完图,季允有些懵:“谁啊?”
吕氏怔愣一瞬,混浊的瞳眸流泄一丝怒意:“……符姝。”
“符姝?”季允更懵了,不明白吕氏为何要给他看符姝的画像。
“像吗?”吕氏蹙起两道温和弯眉,冷声又问。
“不像。”季允想都不想便一把将画轴塞回侍女怀中。
高拐重重落地,吕氏怒喝:“这么没用的画师,挖去他的双眼。”
“是。”侍女低低应过一声。
季允忙忙高喊:“慢着慢着!我的意思是,不及符姝本人十一。”
季允的话让吕氏再度怔愣,片刻之后寒声:“画不出本质可见功力不佳,砍去他的双手。”
“是。”
“嗳?这样也不行?”这老妖婆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高拐再度落地,吕氏沉沉喝过:“到底像不像?”
季允大喊冤枉:“真是不足十一啊,符姝美多了!”
吕氏顿了顿,取过画像端在鼻前细看,再度陷入沉思:“这世上真有如此美人……”
“美……又如何?”
是个男人啊你个老糊涂!
季允又好气又好笑,不懂老妖婆葫芦里卖什么药,“太婆没见过符姝?”
吕氏别开脸,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白皙老指滑过手上掐得出汗的如意钱,她又按捺不住:“符姝跟离儿可是……”
顿了顿,吕氏又觉得不妥:“他俩是……”
“太婆究竟想问什么?”季允心中阵阵不安。
或许是被向来镇定却突然变得紧张兮兮的吕氏给影响,侍女方送了杯茶水到面前,他想都不想便把杯子往嘴边送。
如意钱被吕氏放到圆桌上,推向季允:“你老实告诉我,这枚如意钱是不是离儿为了符姝给的?”
茶方入喉,被吕氏问句吓得喷了一地,咳嗽不止:“季……季允不太明白,敢问太婆的意思是?”
“我希望符姝能入我北野家的门、给我当孙媳。”吕氏唇角罕见地露出温暖笑意。
这一笑、笑出了季允一背寒意,他不敢想象吕氏若知道符姝其实是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我觉得不、不太好!不相衬呢!”
为了缓和情绪,季允僵着一张笑脸又忙忙吞了两口茶,不自然的举动让吕氏察觉端倪。
“离儿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你敢说他配不上对方?”
为什么这个问题变成我要回答?
季允好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对方是男人啊你个老糊涂!
季允很想大喊,然而冲门一事还没个下落,他实在不想再无端端惹火眼前吕氏。清了清喉咙:“我觉得彼此还不是很熟悉……再缓缓吧。”
“离儿已过了七尺之岁、朔门亦趋稳定,他是该成家了。”吕氏又一句让季允两眼直发晕,“若是离儿有意愿,我便为他向火门提亲,符……符夭是我故人,我能替符姝作主。”她忽地顿了顿,调整自己的语气又道。
眼尖的季允将吕氏一闪即逝的表情尽收眼底,隐隐觉得符夭与吕氏之间似乎有着非比寻常的微妙关系。
“……这事儿还劳烦太婆亲自问问阿离,我只是带着符姝给的名单来让您过目,忙忙的就离开,没机会细问呢。”
闻言,吕氏敛起思绪、宝贝地卷好手上的画轴,问道:“这回几人?”
“廿有五呢,太婆。”季允恭敬呈上纸笺,想了想又道:“您方才打伤了副门主,怕是这份名单还需要有人帮忙动手才是,是不是让冲门……”
吕氏眼皮子抬都不抬,半点面子不给:“朔门之所以屹立不摇,是因为门内每个人都十分忠诚,我没有任何原谅席捷的理由。”
“我的意思是,罚他之前是不是再利用利用他?”
“季允,你是不是太过高看自己了?”吕氏森森笑过,“冲门是你让我试着用的,这回他出了状况你也不能免责,现在还敢在我面前提什么建议?”
“太婆,季允斗胆提醒您一句,好歹我也是风门门主,朔门除了阿离之外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别老吓唬我啊。”
“季允,茶……好喝吗?”
季允闻言一怔,攫过茶盏深深一嗅,蹙眉不悦:“你对我下毒?”
大意了!
太过专注可笑的亲事,一时忘了要提防眼前的老狐狸!
“你跟在离儿身边多年,深谙朔门专司暗杀却毫无防备喝下我的茶,老实说,我挺意外……”吕氏老眸瞇了瞇,蹙起的眉心里有着深深疑惑:“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所以才没注意到茶水里有玄机?”
季允故作镇定:“也没什么,只是经过太婆提醒,我忽然想起那晚阿离的确说过……”
“说过什么?”迟迟等不到季允说下去,吕氏不耐催促。
“解药给我,我就告诉你。”季允摇了摇扇面,好整以暇。
摇手招来侍女,捻出袖间瓷瓶、倒了颗丹丸递到他面前。
接过丹丸瞧了半天,季允推到吕氏面前:“太婆,您别怪我多心,先吃给我看看吧。”
吕氏蹙起眉:“你不信我?”
“明知吕氏太婆心狠手辣,教我怎么安心吃下你递过来的东西?”吕氏迟迟未接过丹药,季允不以为意的捻丹笑了笑,“你说,再耽搁一些时间,我是不是可能会错过什么好戏?”
吕氏踟蹰了一会,这才从自己的衣袖里捻出瓷瓶倒了两颗,一颗自己服下、一颗递给他。“说吧。”
拣起她掌心里的药丸闻了闻,季允这才安心吞下。
“龙种已经出面,为顾及新主子安危,阿离才会留在洛阳守着……我猜三枚如意钱没用完之前,大抵您老人家是跟他碰不了面的。”
“那便是还有两回的半月会了……”吕氏陷入思索,解下腰上的墨黑晶玉往季允面前一推,“我等不了这么久,下回让离儿带着符姝回来见我。”
墨晶巴掌大呈长方、表面光滑晶亮,一端平线的孔洞勾上银白如意绳结,除了四角尖锐被刻意打磨呈圆弧,其余什么装饰都没有。
不过眼尖的季允还是一眼认出这块其貌不扬的石牌,愣愣望着吕氏,满心不解:这是有多急着要见孙媳,连朔符都请出来了!
摸着墨晶冰凉温润的手感,季允想不透在没见过任何一面的情况下,吕氏因何如此信任符姝?
“太婆跟符姝是怎么搭上线的呀?”
吕氏蹙眉:“你不觉得自己话太多了?”
老妖婆精成这模样,濂门的凤子怎么可能不认得?
季允直言:“符姝心思细密繁杂、难以掌握,太婆,我觉得此事不妥。”
“月门的人带着符夭手扎来见我,我或许不信符姝、但是我信得过符夭。”吕氏挥了挥手,不耐也道。
“看来你跟符夭有私情呢……”季允小小咕哝一声。
吕氏夹眉大怒:“你说什么!?”
季允丝毫不把她的忿怒看在眼里,试探又问:“太婆,你知不知道符姝的计划呀?”
吕氏拄着高拐起身走到窗前,昂首沉吟:“火门里有则未实现的天启谶言……”
“这是大事,万一没搞好咱们都要抱着一块死呢!”季允好心提醒。
“你是不是不敢?”
“啧!阿离说话就是像你,动不动就要激人!”季允没好气白她一眼,“明知道符姝有此念头,你还想着要将他……咳咳,我是说替阿离谈这门亲事。”
“符姝美貌智慧双绝,与离儿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我岂有不要的理由。”思索片刻,吕氏露出会心一笑:“更何况,就是要有这种胆量才能入我朔门、当我北野家的媳妇。”
季允简直想笑,扇面掩去半张脸忍俊不住:“太婆,符姝曾提及不动冲门,是不是……”
“你瞧瞧我这个记性……”吕氏转回一张阴惨惨笑脸,“方才我忘了告诉你,那颗丹丸只有一个月的效用,所以下次的半月会,你可千万记得把席捷带到我面前来。”
“你就这么想跟自己的‘孙媳’作对吗?”季允刻意加重了几个字。
吕氏轻哼一声:“早早杀了你们,符姝再不愿意也拿我没法子。”
“量劫是大事,此时正是符姝用人的时机,你除掉我们对阿离大大不利呢。”
吕氏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按计划,海雷两门依附是早晚的事,我相信此二门能好好代替你俩递补空缺。”
死老妖婆!
季允在心中咆啸一声,摸了摸手上的朔符还是故作镇定:“太婆就不担心我一时气忿,把这块朔符给掰断、把你辛苦建立的一切给毁了?”
“朔符一断整个朔门都不用活命、北野离将成为朔门的罪人,你想让自己的主子无颜见人就掰。”吕氏有恃无恐,冷冷提醒。
“你还是这么恨他呀……”
修长手指把玩手上乌亮晶莹的朔符,季允舌尖轻轻舔过薄唇,定定望着眼前花白一头的老人,良久才道:“总是故意在门人面前刻意对他好、挑起旁人对他的嫉妒……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呀?”
吕氏拄着高拐缓缓来到他身边,盯着季允好半晌,惋惜也道:“当初我怎么就没能把你这颗太灵光的脑袋给削掉呢?”
“大概是季允命不该绝吧。”
“既然命不该绝就做点有用的事,朔门不养吃白饭的人。”
“那些事跟阿离没有半点关系,你放过他吧!”季允语气无限诚恳。
“北野家的家务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置喙?”
“他不是你仇恨的禁脔、是你孙子啊!”
吕氏高拐轻轻抵上季允肩头,“在朔门千万别太多事,太婆最不喜欢多事的人了。”
季允长叹一口,“我只有一个要求,风冲两门的事你别扯上阿离。”
“你以为自己有资格来跟我提这种话?”吕氏别开老脸、掩去表情,“别忘了你这颗脑袋还是我的……只不过暂时先寄放在离儿手上罢了。”
“太婆,季允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冲门一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倘若席捷清白,风门断没有白白将他交到你手上的道理。”
“你在威胁我?”
“季允不敢,只是知会一声罢了。”无奈深礼:“只望太婆英明,别把事儿混到一块谈,阿离他……一直都很敬爱您的,你若再寻他麻烦,我拚着跟朔门反目也要宰了你。”
“那你得活久一点了,因为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他的。”那头传来嘿嘿两声笑过:“送客。”
侍女躬身施礼:“季爷,请。”
起身踩出门的剎那,他突然想起吕氏房里这股味儿在哪闻过,“太婆……你这香品跟符姝挺相像的!”
一句话让向来不动声色的吕氏如遭雷击,佝偻老躯在层迭而起的厚衣下打过冷颤,怔愣许久才回神:“符姝……也是用此种香品?”
“虽然用量上不太一样,不过的确是类似的味道。”季允瞇眼望她,不明白明明是没见过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用上类似的香品?
沉默片晌,吕氏恢复教人摸不透的淡漠,沙哑吩咐:“什么味道不重要……让你做的事别忘了。”
季允不再应声,抖开扇面,昂首阔步踩出重重回廊,面上少了平日常有的爽朗笑意。
看来老妖婆铁了心要逮人,我得抢在她之前找到席捷才行!
这死没良心的到底在搞什么?
忿忿低咒一声,他连陵墓暗道也不走了,扬手招来阵阵强风揽足而起,直奔头顶夜色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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