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万物为刍狗(一)
益州,荒郊古陵。
月黑风高,季允来到一处古老陵墓。
陵墓宽敞破败,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人留下的,到处皆是废瓦残垣,早已被盗墓之人不晓得光顾了多少次。
转过了层层重重破碎墙垣,他步入一处地下水道,水道是滩死水、恶臭难耐。
环顾四周伸鼻嗅了嗅,季允蹙起眉:“这水道弄得这么干净还象话吗?要哪天给人发现了都不奇怪。”
他边嘀咕边往潮湿泥泞的水道底部行去,面对一片黑压与霉味扑面迎来,毫不在意地掏出火折子、吹亮一簇光明火苗在手上。
尽头满是耗子蜚蠊,扬扇引来一阵狂风扫落好些小生物,白靴在满是虫鼠排泄物的地面寻找暗格、施力踩下。
头顶上暗闸骤开,他伸手扳下匣内铁杆,水道的水忽然往两旁泄去,底部的石块中间有条细缝,随着污水流泄缓缓往两旁退开,现出另一条通往更深处的石阶。
二话不说往地宫钻入,熟门熟路转了段时间终于见到明亮地宫。
利落将火折子捻熄,撢撢衣摆拢过衣袖,季允往入口处走去。
两名守卫门徒见到他的神情有些怪异,愣过一瞬才忙忙作揖、恭敬一声:“季爷。”
见门徒探头探脑往自己身后直瞧,季允也无奈:“别看了,阿离没跟我一起回来。”
门徒闻言一愣:“季爷,今日可是半月会啊。”
“早跟他说过了!”季允甩了甩扣在指节上的如意钱,“见到没有!?你们任性的门主丢一枚如意钱就要我回来交差。”
门徒咽了咽口水,再一躬身:“季爷,一路好走。”
“呸!臭嘴!”季允搧了他俩一记凉风,整过脚下步调、恭恭敬敬入了石室大厅。
厅内极大、灯火通明,中间大道的两旁矮木案上早已坐满了人,粗略估计大约廿人有余,大伙扫了他一眼觉得怪异,全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直望。
季允没睬众人反应,径直走到大道底部,朝那位满头雪白、雍容华贵的老夫人深深一礼。
敛起平日爱笑爱胡闹的调皮,恭敬一声:“太婆万安。”
吕氏老夫人闭目斜斜懒倚长卧上,皮肤白皙薄透,微微压着一抹嫣红在面颊上衬出血色,脸上皱纹极少,似乎很少牵动面部的任何一块区域。
等了好一会没等到另一声熟悉的请安,吕氏睁开早已褪去黠光的瞳仁,眉上的毛因为老迈褪光,以螺子黛描出一对温和眉型,然而这样的温和与混浊的瞳孔,还是掩不去散发的威严气势。
“季允?”
吕氏眼睛不好,可听觉与嗅觉却是极为灵光。
一般都是北野离与季允一同出现,季允先行礼才是北野离,这会却迟迟等不到那位宝贝天才的请安。
吕氏一对画上的眉似乎微微拧过,语重心长:“……离儿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朔门专司暗杀的关系,大伙都默契地有了一种“今日一别,难有下回”的认知,常常一开口不是要这个死、就是让那个死。
季允是不太喜欢也不习惯这种默契的,整了整口气,作揖又道:“回太婆,门主还很生龙活虎呢。”
作揖的身子迟迟没有抬起,季允语气里尽量轻松,可颊边却不小心滑下一滴冷汗。
一旁桌案被人奋力一拍发出巨大声响,那人喝道:“荒唐!今日是半月会,所有人都回来了,门主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嗐,这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能叫得回来还需要你一旁多嘴吗?
季允暗暗翻过白眼,身子还低低弓着直角。
“贤儿。”吕氏沉沉唤过一声,唤作北野贤的青年连忙作揖噤声。“季允,你应该知道门主对半月会的重要性?”
“季允非常明白。”松开一直扣在掌心里的如意钱,又道:“所以带回了门主的口信和一枚如意钱,太婆请过目。”
“如意钱!”
现场哗然,阵阵低语不止:“这是得多重要的事才能让门主交出如意钱!?”
不、不!什么事都没有,那家伙只是沉迷美色而已!季允心中暗骂。
“离儿的如意钱……”
吕氏混浊的瞳仁瞇了瞇,似乎对这枚铜钱的出现颇感讶异,半晌沉沉一声:“什么愿望?”
“太婆,这不符合规定!”北野贤蓦地起身,指着季允喝道:“这枚钱一定是假的!咱们北野家的如意钱向来都是由本人亲自交到您手里才算数,阿离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季允一定有问题!”
“嗳,我也有意见!”季允终于打直了身子,扭头跟北野贤怼上几句:“我只负责送送东西、跑跑腿,北野家的规矩我可不是当青楼寻芳录成天往脑袋里塞,谁晓得还有这条规定!”
“你跟在阿离身边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意钱的规矩,分明有诈!”
季允蹙起眉:“我也不过就送来一枚如意钱,副门主因何反应这么大?”
“我反应大!?”北野贤冷哼一声,“你也不瞧瞧会上少了谁?还敢怪我反应大!”
“少了谁?”季允心里还念着对符姝满腔热情的北野离,一时半刻没会意过来:“今日还约了谁吗?”
“贤儿。”吕氏唇角一沉,沉声也道:“会上无亲情,你连门主名讳都能直呼,是不是不想待了?”
“……贤儿不敢。”北野贤扑身跪地,朗声又道:“太婆,季允太过可疑,咱们不得不防。”
“你防我什么?”季允一脸懵,“我天天都跟在门主身边,你防我要不要顺便也防他?”
“太婆……”
吕氏扬手让人取来季允手上的如意钱,准准让北野贤碰了一鼻子灰。
“贤儿,今日之事罚你三个月不准踏入朔门,你可服气?”
北野贤当然不服气,权力只要不能平衡便容易失控,私心也是一样的。
他与北野离皆是朔门直系传人,然而任谁都明白,整个庞大的朔门里,吕氏只在乎天才。
门主之位是北野离的、特殊墨晶兵器也是北野离的、就连吕氏所有的关爱都是北野离的,一点渣滓都不留给身为从兄的北野贤。
只是面对威名远播的吕氏太婆,纵然北野贤满腔妒火都要滚出嘴也得乖乖吞下。
“……贤儿服气。”北野贤咬牙忿忿,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的确是离儿的如意钱。”吕氏白皙老爪细细摸过侍女送上的如意钱,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沉声又道:“季允,随我到后院。”
众人再度哗然:“太婆!万万不可!”
吕氏柱杖起身的动作顿止,混浊老眼瞇了瞇,眼上揪起的眉强烈表达不满:“谁有异议?”
众人再度噤声,厅内猝然陷入一片死寂,彷佛掉根针在地面都能听见声响。
等了好一会都不见有人响应,吕氏佝偻身影缓缓移动,地面上还跪着的北野贤再度大喝:“我有异议!”
吕氏来到他跟前,看不清的瞳仁定定直盯眼前模糊人影:“你说。”
“后院是太婆的私人禁地,曾经有幸进入的亲人尚不及五人,何况季允还是个外人。”
死老妖婆又不晓得在玩什么花招,你真以为我想去呀!
季允蹙起眉,直想赏地面的北野贤两脚,“太婆,副门主说的没错,我区区一个‘外人’实在不方便入你的后院,咱们还是在大厅把事情说清楚便好。”
吕氏侧首思伫片晌,七尺高的木拐笃笃落地两声,沉声:“除衣,鞭百、杖百,就地落刑,光身入牢三月。”
“嗳?我不去也不行啊!?”虽然早知道吕氏本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老妖婆,可季允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众人闻言嘶嘶抽了口凉意,几名朔门门徒应声钻入大厅。
季允掐紧手上扇柄、心头思量一瞬,正犹豫着该不该还手,门徒已然来到身边、撤去一旁碍事的桌案。
地面的北野贤突地让人高高架起,快手快脚除去身上的每件衣物,再有几人提来鞭与杖,朝吕氏躬身深礼。
所有人愕然:“嗳!?”
罚错人了吧!?
北野贤更显惊诧:“太婆!?”
“我知道有些人一直对离儿的门主之位有意见,见了点缝眼你们就忙着插针、有了点机会一个个就忙着抢功……”
吕氏看不清的混浊老眼环视厅内一圈,明明知道她那对眼已经很难在一段距离外辨清谁是谁,众人还是全压低一张脸,生怕让老妖婆给盯上。
“不象话!”
一声浑厚响过石厅,让所有人全打了个激灵,现场骤然静得吓人。
吕氏眉心尚未松开:“贤儿,你是北野家的子孙又是副门主,所以今日罚得轻了,可欢喜?”
“欢……欢喜!”
语毕,鞭落、棍落,打得他全身皮开肉绽,咬紧了牙忒是不敢叫出声,心里对北野离的憎恨又多了几分。
吕氏垂眸倾听片晌,疑惑问道:“既然欢喜,因何不闻笑声?”
“哈……哈……哈哈……”屈辱加上憎恶的眼泪,他弓紧了一身皮肉也不敢让发出的语调不对。
谁人不晓得现在答了“欢喜”两字,若是胆敢叫出声,待会吕氏又不知道要说出什么教人吃不消的话来。
听了一会,吕氏满意颔首。
“在朔门,我就是规矩。”
沉沉一声,吕氏面无表情的傲然宣示。
吕氏太婆年迈,虽是杖朝之年却是自然盟里十分特殊的角色,连上一代龙种见着了都要给上几分薄面。
她特别并不仅仅因为老命够长或是手段狠辣,而是她在自然盟中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过往。
更让人传颂与敬佩的是,在十三年前的灭门之祸、所有门族被肃清之际,大伙皆忙着逃难,独独朔门不一样,吕氏只说了四个字便保住了大部分的朔门门人与旁支分系──
“以一换百”。
吕氏的意思是:杀了我朔门一人,便要用百位官员之命换取。
事情一开始并不顺利,不过吕氏既然开了口,就会证明给全天下的人知道她朔门是万万招惹不起。
凭着朔门特殊的隐身能力与训练有素的暗杀之能,当年果真莫名其妙死了三百余名官员,于是在不久之后,文武百官们皆口径一致地认为:“此门已灭,不需再查”,朔门也成了官员间一派只能悄悄暗示、不能大声谈论的门族。
自此,所有人对吕氏更为钦佩了。
“是。”
厅内北野贤诡异笑声夹杂着众人精神的回答。
看着北野贤身上被落下一道道红瘀,季允还在庆幸那些痕迹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浑然未觉后面还一条更大的事儿正等着自己。
那头吕氏早已行至门口处,沉沉又唤过一声:“季允。”
“嗳,来了。”季允忙忙跟上。
“太婆慢行。”众人恭敬深礼,偷偷瞄向季允背影的目光多了些同情。
暗道窄小,季允亦步亦趋跟在吕氏与两名侍女身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行了好段距离,吕氏骤然开口:“季允,我这样帮离儿说话,你说这枚钱值不值?”
“是阿离唐突,不该只用一枚如意钱便在半月会不归,还望太婆息怒。”季允小心翼翼回答,半分不敢松懈。
吕氏森森笑过两声:“如意钱是我给北野家孩子们的鼓励,能在有生之年收到离儿的如意钱,我很开心。”
舔了舔唇,季允脚步顿止,作揖深礼:“季允愿为阿离做任何事……还请太婆息怒。”
“你说什么呢?离儿……是我最爱的孙子呀!”
“不!”季允抬首直盯对方背影,“太婆……震怒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件事,的确是震怒了。”吕氏缓慢步伐停顿,语气森凉骇人:“方才在会上你想不起来没关系,现在让太婆提醒你……冲门叛变了。”
嘤!
都忘了还有这回事!
颊边滑下滴滴冷汗,季允心中暗叫不妙。
“太婆这样提醒,你可想起来了?”
呛了两口,季允都要觉得方才的瘀痕一股脑全落到自己身上,差点接不上话:“季允不太明白太婆的意思,是否能再说得仔细些?”
吕氏哼哼笑了两声,继续在黑暗里前行。“你可知道我因何能在朔门呼风唤雨多年?”
季允在黑暗中翻过白眼,嘴上说得客气:“太婆心思缜密,事事都想个万全、亲力亲为,再小的事都不假他人之手。”
吕氏沉沉笑过两声:“到底是跟在离儿身边多年,你说话愈来愈小心了。”
我是愈来愈清楚你阴险之处,死老妖婆!
“太婆过奖。”
“你以为我老糊涂,听不出来你拐个弯在骂我不信任身边的人吗?”
“季允不敢。”假假地赔了笑脸,他一身冷汗涔涔。
“我的确不信任身边所有的人。”吕氏出乎意料地大方承认,“还好不信了,否则冲门这件事,我都不晓得还要让你们瞒多久。”
季允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摇摇扇面还是遵从了老祖宗至高无上的智慧──“沉默是金”。
“季允,我认识你多久了?”又行了段路,吕氏忽然问道。
“廿年有了。”
“这廿年来,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是吗?”
“你只要瞒着什么事就会显得格外沉默。”吕氏笑了笑,“你是个话多之人,该说不该说的都不放过,冲门一事我连查都不用查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太婆精明,季允甘拜下风。”扬手作揖,丝毫不敢作怪。
“此事你可想好了怎么跟我解释?”
“实不相瞒,这事儿我还真不清楚,是不是能让季允先行查个明白再回来禀报?”
“我把你的头砍下来再还给你,你可愿意?”
季允撇撇嘴,交涉又道:“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多一个冲门我们并不吃亏啊。”
“当初我便是念在符姝人手不足才让冲门加入行动,殊不知他竟窝里反找上云门……”吕氏木拐在地面沉沉重敲一记,老嗓咆啸在暗道里不停回荡:“谁人他不找,偏偏找了闻人起!”
两旁侍女压低了头,忙忙一声:“太婆息怒。”
混浊老眼瞇了瞇,吕氏缓下因为气愤而起伏不定的胸口:“你说,再养着他,能有什么好处?”
难道苏州那回不是阿离的人看错,可他的目标是谁?
龙种?海雷两门?
季允还是沉默,猜不透席捷出现在苏州是为了什么。
“怎么?你也觉得不对劲了?”
舔了舔唇,季允硬着头皮又道:“风冲两家世交多辈,我与冲门门主打小便认识,季允能以人格担保,他并不是一个见风转舵之人,还望太婆手下留情,让我先去了解一下状况。”
吕氏阴惨惨笑过两声,“季允,你以为我在朔门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死老妖婆!
瞪了她老迈背影一眼,季允再度陷入沉默。
又走了段路,高拐声声笃笃落地,暗道里潮湿霉味渐渐散去,空气愈来愈清新,眼前不远处多了些亮光。
又行几步,一名侍女骤然回头深礼:“季爷,后院不得随意进入,您得留下一手一脚。”
“啊!?”要不要这么坑人!?
“让他进来。”吕氏蓦地出声,头也不回地往地宫出口迈出。
“是。”
“太婆,我在这待着便成,你有什么事要问、使劲吼便是,听得清楚我就回你,啊?”季允朝吕氏背影大喊,说什么也不愿踩进后院一步。
侍女再一礼:“季爷,太婆让您入院,若是不入院也请留下一手一脚。”
“啊!?”季允没想到中了吕氏一计,朝侍女也问:“太婆让我来后院作甚?”
侍女面上冰冷,漠然回复:“季爷若想对我私下提问也请留下一手一脚,好让我跟太婆交差。”
“你究竟有多想要我一手一脚!?”季允没好气吼过,“算了算了,我自己进去问比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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