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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人心之初(五)


扬州是淮南道一带十分有名的望城,城里南接江海、北接淮汴二水的官河近年逐渐淤塞、被新河取代,不过通衢大街上还是拦不住大量人潮,各式商贾进驻,店肆林立百货所集,歌楼舞榭不计其数。

        庞大的贸易经济撑起了扬州倡肆的繁盛,此处胡人与商贾甚多,为一睹倡阁盛景的寻芳客更多。

        不若两京的宵禁制,临晚的扬州依旧热闹非凡,倡楼里点起盏盏绛纱灯、熏红了一院子娇艳情迷,八角精致熏香炉盘绕烟丝袅袅,飘出满楼迷醉情怀。

        拜新河带来新的大量商机,北中南之三桥是扬州这些年新的热闹之所,地段金贵。

        一般倡家多在幽静小巷里设阁,而紧傍新河中三桥之处却座落着扬州最热门的倡院──神仙阁。

        与其它座落在深巷小弄里的倡坊不同,这幢神仙阁号称热闹程度即便是盖在天山上也拦不住寻芳客上门雅兴,传闻门庭若市的盛况,让这家倡院至少每半年就得换次门坎。

        左兜右转皆是追捧,自然也就不需要再额外寻什么闹中取静之地了。

        神仙阁堪称是扬州最华贵的倡院,分东南西北四院、有四种不同价位。里头的倡妓不同、风景也不同,价格之高又一夜难求,寻常富贵人家一生都不见得能踩遍四院。

        此阁揽尽天下姿色过人女子加以训练,侍酒斗琴,书诗画样样皆通,娇笑杂谈手腕更是高竿。

        不过神仙阁稳坐诸多倡家之首并非仅仅因为如此,而是此处有位堪称天下最难见上一面的倡妓闻名。

        此名倡妓极为神秘,传闻对方令人神往之处既非容貌也非技艺,没有腰缠个几万贯、非是行内人,并不得知晓此人名号,不过想见上这位倡妓一面实属难上加难,不仅得论财、论势、还得论缘,是许多达官贵人的秘密宠儿。

        拜富豪与官府的宠爱,让神仙阁在倡肆繁盛的扬州坐稳头把交椅,因此,即便院内规矩莫名又繁琐,还是教慕名而来的寻芳客一个个乖乖听话排队等上门。

        今夜最金贵的东院让人给包了,众人聚在阁外排队的同时,也想瞧瞧是谁人这么大手笔,竟一手包下最难进入的东院。

        楼有四层,碧瓦朱檐飞檐反宇,雕梁绣柱钉头磷磷,大伙等了好半天,除了各色倡妓不停进出与不曾间断的琴音、歌声缭绕外,从不见有任何人从外边进入。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东院里最高层的窗台上,席捷撤去了酒妓,径自往桌案上的六角鎏金杯倒出色泽艳丽的满杯血红,他背后隔着一架屏风,灯火映出一抹暗色剪影于其上。

        看着底下望楼兴叹的寻芳客,席捷笑了笑:“你可真有本事,神仙阁的东院都能给包下来。”

        屏风后的人敲敲桌面轻声低语,声音被现场铮铮不停的音韵压去,除了席捷,谁也没能听见他说了什么。

        只见席捷又笑了笑:“别了,今日是来谈正事的,我就不碰女人了。”

        琴音高扬,滴滴转转,那人又低低说了几句,席捷走到窗台边往下眺望,南院外的一群人已经打成一团。

        带头闹事的是个孩子,一袭青袍覆盖浅色大氅,脚上青短靴绣着斑斑暗纹,约莫十来初岁,拳脚出招与收合利落,转眼已经打倒数名护院武夫。

        “小郎君长大不得了,肯定迷死这一院子女人。”

        借着四周灯火通明,席捷能一眼辨清他的面貌,眉短眼长、双眉扬天,大眼机灵转着,唇红齿白,两颊可爱饱满,小小发髻系在头上,以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冠固定。

        “拳脚功夫还行,就是他那个娘……唉!”

        屏风后的酒妓为黑影添了杯酒,黑影又低低说了两句。

        “神仙阁最难见上一面的倡妓?”席捷有些难以置信,“就凭着她那点完全没有攻击性的异能?”

        屏风后的人微微侧首,琴声高亢激昂,席捷自他一动一动的口中听见了低低一声:“外表坚实难破的人,内心也有可能脆弱无比。”

        “霞门门主与龙种关系十分要好,要她依附火门不是件容易的事。”

        屏风后的人影又动了动嘴角,席捷蹙眉摇动扇面,目光还停留在下边的人影。

        南院里缓缓步出一条婀娜身影,她一出现,带头闹事的孩子便抛下手头上被揍得满头鲜血的武丁,亲热地来到女子面前佯装乖巧。

        “收了霞门也等于收了珠门,这小子相当听他母亲的话,难就难在霞门并不为火门所用。”

        人影闻言垂首捋须,细细思索。

        席捷还直盯楼阁下的女人身影,他与季允近半年没事就爱跑倡楼、寻下莺莺燕燕卿卿我我,曾经有段时间,他俩还挺常光临神仙阁。

        然而在今日之前,他从来不知道霞珠两门也在这里出没。

        “红姨,你可总算来了。”

        楼下老鸨一见来人赶忙上前迎去,没好气瞥了闹事的孩子一眼,低声咕哝:“小公子又打伤我好些围事爪子,成天上门瞎搅蛮缠的,还让不让人做生意呀?”

        孩子扬扬短眉,轻哼一声:“断了几只爪我的人给你递补上就是,谁让你们挡着我跟阿娘请安,活该。”

        说着,他毫不留情扬起腿又踹向地面正哀号的人。

        人称“红姨”的缪雪婵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半头黑丝披肩流泄,一袭薄透轻纱下是温和柔软的鹅黄色襦裙,胸前一块巴掌大似碑的赤晶染了半块暗青,上头雕镂出一个“命”字。

        华灯初上,她还未完全打理梳顺便被喧闹逼得不得不出面,两道弯弯秀眉微蹙,她揉揉发疼额际轻叹一口:“玻儿,你又为难嬷嬷了。”

        “没为难,就是怕这些人耽误了我跟阿娘请安的良时,这不才稍微教训一下。”凌玻亲昵拉着缪雪婵,昂首露出一抹纯真笑容,分毫看不出他就是方才那个面目狰狞的野狼崽。

        “红姨,小公子三天两头上我神仙阁闹事也不是办法,你……”老鸨的话被凌玻一眼瞪来、掐住喉头,再也不敢吭声。

        凌玻蹙了蹙眉,语现愠火:“打你几个龟爪子又怎么,不都说要让我的人给你补上了?”

        “玻儿!”缪雪婵轻叱一声,“无礼,跟嬷嬷道歉。”

        凌玻撇撇嘴,不情愿地朝老鸨打躬作揖:“玻儿无礼,还望嬷嬷莫跟玻儿见怪。”

        抬首之时,短眉朝老鸨挑衅似地挑过,大眼里泛出令人发寒的目光。

        再度转向缪雪婵之时,凌玻又是一脸天真纯洁的稚子模样,份外惹人疼惜:“阿娘,玻儿给您请安。”

        “今晚又来,阿婆没气坏?”缪雪婵顺过颊边发丝,语调平静。

        “阿娘不打算让我进去喝杯茶吗?”凌玻作揖身形依旧,昂首眨眨一对无邪大眼,貌似天真。

        缪雪婵不睬他,拢拢肩上薄纱又道:“你这个月第几次来了?”

        凌玻没好气地打直身子,撇撇小嘴也道:“我口渴,算不清。”

        见他一脸倔意,缪雪婵叹了口气:“玻儿,娘今日没空陪你。”

        “你天天都没空陪我!”

        凌玻忿然挥袖喝过一声,负手在后绕着庭院转了一圈,腰上一串组佩被他疾步震得琅琅作响,清脆好听的声响拉回就要爆发而出的怒意。

        “怎么?今天又是那个姓秦的?还是姓陈的?亦或是姓林的?”蓦然回首,傲慢唇角扬出邪笑,他目露凶光:“……这些人,还真是打不怕呢!”

        “回去吧,阿婆还在等你。”缪雪婵温婉目光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

        “你不让进阁我就不回去,给阿婆亲自来神仙阁找你要人。”短眉扬过,小小俊脸上满是无畏,朗声:“到时,我也想看看神仙阁化为断瓦残垣、荡为寒烟的模样。”

        “别、别!红姨,你高抬贵手快些让他进去,神仙阁可得罪不起珠门。”老鸨一听凌玻真想将神仙阁夷为平地,上满浓妆的老脸顿时皱在一起。

        小小短眉挑过,凌玻露出得意笑容:“阿娘,嬷嬷心肠好、让我进去坐,您说呢?”

        缪雪婵没好气瞪着心肝宝贝,目光落在他腰际处那串琉璃组佩上,三道空心环的正中间有颗偌大澄澈的无色琉璃珠。

        伸手顺过曾经眷恋不舍的晶玉,她轻叹一口转身入室:“进来吧。”

        凌玻笑瞇一对大眼朝老鸨扬扬短眉,蓦地感觉到头顶上传来不善目光,飞快抬首望去,东院精美华贵的最高层窗台,并未有任何身影。

        他扫过灯火通明莺啼高唱的楼阁,惑道:“神仙阁不是戌初之后才迎客?为什么东院今儿个这么早便满楼?”

        老鸨面上赔着笑脸、扯开话题:“小公子还是快快请进,这回我们可没人拦着你呢。”

        “这些男人眼睛一睁就净想往烟花之地钻,真不害臊!”凌玻哼过一声,振臂挥袖,漠然踩入南院的辉煌金碧之中。

        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的不是!

        老鸨在心底咆啸一声,直想把这令人慒心的小兔崽子给撵出自己视线。

        “你是说……她从来没去找过龙种?”

        席捷身影一摇,再度现身于窗台前,直盯紧闭的南院门扉:“这可稀奇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她可是凭着一句豪语,从上代龙种手上夺得门主之位呢。”

        “只是运气好罢了……”琴音低慢了几分,屏风后传来人影沉沉一声:“断情与完全断情的能力大大不同,这位红姨……还不够格让我放在眼底。”

        “是吗……”

        音弦再次激昂高亢,人影细细啜饮手中美酒,少顷低低一句又被琴音盖过。

        “符姝我自然会盯紧,不过最近你的狗是不是有些胆大妄为?”席捷想起在东江河边新结下的梁子,冷声也道:“别当我冲门跟没用的龙种一样,当心哪天我就炖锅香肉请你吃。”

        剪影上人影晃动,似乎正揉着眉心:“消息呢?”

        “过几天便会回传。”席捷瞥了屏风上的人影一眼,“人是你请回来的,何以对他如此不放心?”

        “他们是孪子……总是有份别人取代不了的血缘存在,我就是担心他下不了手。”

        “天劫频发,他还有什么下不了手?”席捷摇了摇扇面,径自问道:“当初符夭告诉你的量劫何时会起?”

        微微一怔,剪影回过了头。

        屏风似乎投射来两道看不见的狠劲,席捷耸耸肩也笑:“你生什么气?火门天启之术从来不曾出错,这是自然盟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又何必针对我一人?”

        那方人影重重拍向桌面,厚实方桌应声而裂,酒器与暗红倒了一地,琴音歌声戛然而止,倡妓们被吓得惊呼出声,纷纷往后退开身影。

        席捷轻摇扇面,讪笑揶揄:“怕什么?他都能把东院整个包下了,难不成还会赔不起一张桌子?”

        “你上哪?”剪影主人沉声开口。

        “这回我给人落了阴招,现在冲门也不知道被吕氏盯上了没有,从现在开始,我要少跟你见面。”

        “你也有这层顾虑?”

        “我身后跟的都是兄弟,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们想,吕氏虽已老迈却不是风中残烛,她一句话还是能让很多人掉脑袋的。”

        席捷嗤鼻哼过,提步欲走又让他给唤住。

        “你的酒还没喝,神仙阁的葡萄酒可是千金难求。”

        席捷懒懒瞟过桌面,拎起精致角杯一口吞尽,醇厚酒香在嘴里漫延开,他咂咂嘴,轻轻用杯角敲过另一只空空如也:“果然滋味极好。”

        “下回,我怎么寻你?”人影沉声又问。

        “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神仙阁太招摇了……你难道不怕给人识破了身份?”

        “我没想到你会担忧这种小事。”

        “见过了叛徒的下场……我可不想当另一个。”席捷抖开扇面摇过两下,朝高楼外掠出身影,消失于热闹的花街里。

        “叛徒……”人影掀唇笑过两声,目光流泄而出的丝丝寒意直透屏风、冲出夜幕。

        今夜的扬州仍旧热闹非凡,今晚的神仙阁依然络绎不绝,所有的阴谋与骗局,全掩在这座不夜城的灯火通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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