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藏天下于天下(二)
“阿离！？”
符姝还没开口，凯旋归来的季允一看到这两人诡异交迭的身影，错愕扯开嗓门：“我……我是不是回来不对时机了？”
屋顶上传来极细一声，北野离倏地昂起上身、飞快将符姝揽上书案坐定，转身往小门外探去。
他往空气中还未完全散去的味道嗅了嗅，狐疑地瞇起眼：“硫磺！？”
“怎么了？”季允发觉不对劲也凑身到小门边，淡淡的臭味让他皱起眉，低咒一声：“兄弟……你搞什么鬼！？”
北野离睨了他一眼：“这件事在吕氏还没发现之前，给我一个交待。”
“知道了。”手上白扇摇过两下，季允难得正色回答。
符姝微微讶然：“真的有人？”
“怎么你不信他呀？”季允掀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扇柄敲了敲北野离结实胸膛，“在朔门的排行里，这家伙若称第二，前五名都不敢有人排上名号！”
“朔门的天才……”符姝坐在桌上轻轻晃动一双修长白皙小腿，腿上朵朵牡丹恰似随风摇摆，两条玉臂撑在桌沿，带着几分玩味瞧着北野离。
“濂门的凤子……”足下黑靴沉声哒哒，北野离缓缓靠近他，掬起他锁骨边的一绺黑发送到鼻前轻闻：“檀香、陈皮、丁香、龙涎香、白芨……好香料。”
“你鼻子挺灵的。”符姝歪头看着他那张与粗糙手指不同的细腻面容，眸底的黑，浓得化不开。
“这个味道我很熟悉。”北野离搓揉指上柔滑乌丝，直勾勾盯着眼前佳人笑意吟吟，心里有股安祥平静。
“门外是什么人？”符姝也问。
“冲门。”
北野离出乎意料的诚实，让季允瞪大了眼。
季允白眼翻天，我不是来之前才要你小心“符姝”，你就这样连逼问都省去、老实交待咱们的底！？
符姝眸底有抹浓浓笑意：“吕氏让朔风冲三门依附于我，我可有记错？”
“吕氏的确是这样说的。”北野离一脸坦然，并未多做辩解。
符姝目光落到季允身上，笑意仍未褪去：“风冲两门是世交，你说呢？”
“以我对那小子的了解，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摇着扇面，季允这话说来有些心虚。
“虽说是世交，不过我也挺好奇……十三年前的肃清让你二人颠沛流离、多年未见，他变成什么样子，你真的知道吗？”
季允不喜欢他这种语气，似乎笃定了什么似的。
“那小子不会背叛你的。”
“你是对他有信心、还是对人心有信心？千万不要小看时间改变一个人的力量！”
符姝望着他，笑里藏刀：“我记得吕氏的规矩，一点点的质疑都不能有，凭你二人交情，怕是他被定罪、你也难脱干系。”
季允摇过扇面，手肘拱了拱北野离一条臂膀：“我只听他的，可不在乎你说的吕氏。”
“挺忠心的。”符姝唇边还有浅浅笑意，“看来我没有找错人，我需要的正是你们这样的赤诚。”
“赤诚？”季允一脸懵、还有点不爽：“你大老远把我们从苏州叫回来，便是要验证一下我们够不够忠心？”
“要做大事，我自然需要了解身边之人是否能用，让你二人大老远跑一趟，有劳了。”符姝带笑瞳眸里，红光一现一现，既诡谲又动人。
“能不能用我不知道，一声不吭突然就要我们把新娘给换了、忙忙的又把我们从苏州叫回来……你要知道海雷两门跟其它门不一样，对龙种是绝对忠诚，”季允打量他一眼，不耐又道：“布局瞎忙这么多天……就算你是凤子，他们也不见得会依附你。”
“季允，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符姝一派闲散，完全不认为自己错失了什么好机会，“想要毁掉一个人的信仰之前，一定得先让他们的‘神’死在自己眼前。”
“你要摘除他们对龙种的忠诚？”季允不懂他这股自信哪里来的，忍不住嘲弄：“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符姝轻轻笑过两声：“因为龙种太没用了呀。”
“……”
那不是你弟弟吗！？
季允是想这么回的，不过当着本人的面前数落实在不好意思。
北野离不若季允的婉转，直言：“他是你弟弟。”
符姝莞尔又道：“无为而治推着十二门走向毁灭的道路，没用的龙种还没感动别人之前，就会让所有人恨不得亲手毁掉他。”
季允蜷指在唇前轻轻咳过两声、稳了稳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符姝黠色瞳仁里赤光闪动，伸指轻揉耳垂：“面对如此忠诚的两门，一旦他们明白自己深信不疑的崇拜是场空之后，才会是我的机会。”
“你要海雷两门的人背弃龙种？”
“龙种肩上背负的是自然盟，而不仅仅是一个濂门里的东方辽。”符姝目光有些飘忽：“十二门给人肃清，这些年来他却只想着要寻亲……太天真了！”
不知为何地，北野离隐隐从他眼中瞥见了一闪而逝的哀伤。
骆凯郎正巧搬着茶具入门，一一将茶具、小炉全摆上矮案。
符姝自思绪里回了神，滑下笃实桌案之时，脚下一痿，扑地身影被一身玄黑紧紧揽起，他才发现这个人身上竟不带半点味道，彷佛空气一般。
“你的脚有伤。”
“只是今晚祆舞练得太过，服点丹药便不碍──呀！”符姝原想顺着他结实臂膀爬起，不料身下重量蓦地一空，吓得又是惊呼。
北野离二话不说将他横身揽入怀里，走向入门处的长椅上轻柔放下。
骆凯郎被他这不知该称作“放肆”、还是“效率”的行为吓得一愣，连忙朝符姝做出几个比划。
虽然符姝也觉得北野离的行为有些鲁莽，不过效率的确很好。
扫了他一眼，符姝不以为意笑了笑，朝骆凯郎伸出一手纤细：“没事，把药给我。”
骆凯郎不甚赞同地瞟过北野离一眼，听话自袖里捻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药丸，递到符姝掌心里。
不料北野离倏地攫住他的手，一脸阴沉：“你让他吃什么？”
面对北野离突然迸发而出的压迫感，骆凯郎有些惊慌，愣愣看向自己的主子。
符姝拍拍他施力的手，“没事，只是些消炎丹丸。”
北野离还不愿松手，目光流泄阵阵压迫：“他是谁？你信他？”
“他是月门的人，我二人在十三年前一起被符夭收养，他就像我弟弟一样。”
“只是一起收养，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害你？”北野离蹙眉瞇眼，似乎并不怎么相信这个看起来憨厚的青年，手上力道更甚，掐出骆凯郎一脸痛苦扭曲。
符姝取过骆凯郎手上瓷瓶、捻出两颗丹丸，往北野离面前一推：“担心的话，你也吃？”
“嗳？嗳嗳嗳！你还真吃啊！？”
季允还来不及走近，北野离已经毫不犹豫地拣起药丸往嘴里送入，咀嚼其中滋味，细细分辨：“血竭、没药、红花、冰片……”
叫吃便吃，似乎还挺听话的！
符姝悄悄观察着天才，对他的毫不犹豫漾出满意微笑：“怎么样？还行吗？”
北野离缓缓松开揪住骆凯郎的手，仍没卸去眼底对他的防备：“我从来不轻易相信别人。”
符姝挑挑眉，凑近北野离一对压迫黑眸：“他的命是我的……不会随便乱来。”
瞅着狡黠瞳仁微微漾出的红色，北野离总算稍稍压下心头质疑。
“都见过龙种了？”
缓下一波小小骚动，符姝将注意力转回矮桌案，双手迅速张罗着茶具。
“我去百里村探过。”北野离想起河道边的一幕，唇角微微上扬：“反应不差。”
“你去了澧州？”季允有些讶异。
“冲门是新加入的，吕氏信不过，让我提前去看看。”
“云门那边怎么样了？”符姝又问了一句。
“澧州是由冲门负责，有任何消息会直接回传吕氏，没有必要并不会经过我。”
懒懒应过一声，符姝白皙长指熟稔的在茶盏里拨入昂贵的香料叶片，“冲门一事不用追了。”
“不用追！？”虽然同样纳闷，不过开口的只有季允。
符姝瞳仁里漾出笑意：“咱们还有其它事要做，别再浪费人手。”
接过骆凯郎递上的一壶冰凉美酒与琉璃杯，符姝倒了一杯芬芳醇厚朝季允方向推去，从容得体的落落大方，让他举手投足更具一股迷人风采。
“东方辽……”
“叫我符姝，”符姝打断他，回以淡淡一笑，“濂门的名字我老早不用了。”
“水门后人跟着龙种也是你安排的吗？”
符姝想了想，唇边泛笑：“他倒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对龙种十分忠心。”北野离扭着指上墨晶乌韘，沉声也道。
季允抗议：“你从哪里看出他对龙种忠心？”
“江河之上，即便风海两门联袂也不见得能安稳拿下手握护龙之剑的水门，若力博一拚，他还是有机会一把逮住你……是龙种救了你。”北野离那天在暗处看得很清楚，水门的公子哥，实力并不如外表看起来的斯文。
季允气呼呼栽了一口酒气：“上了岸他便不是我的对手。”
符姝闻言莞尔：“皆是十二门之人，你与他各司所长，没什么好不服气的。”
“当然不一样，我的家族可没有背叛谁呢！”季允没好气提醒一句。
“反正他不碍事，就让他继续跟着潜潜。”符姝没把话听进心坎里，舀了一匙粗盐入杯，让骆凯郎添上茶水。
季允怪叫一声：“嗳？他可是有那种奇怪的癖好，你就不担心他对龙种……”
符姝不缓不慢轻啜一口手中的甘甜，“人无弃人，物无弃物，只要他是十二门的人，就能为我所用。”
听出他不着痕迹地替自然盟头号叛徒说话，北野离也颇感兴趣：“吕氏也是让你这样说服的？”
符姝甜甜一笑：“吕氏要的比你们几个单纯多了。”
一听叱咤风云的吕氏老妖婆也有弱点，季允整个眼睛都亮了：“是什么？”
“季允！”北野离蹙了蹙眉，冷声低喝：“不准打探吕氏弱点。”
“我就好奇问问，你发这么大脾气作甚？”
季允翻过白眼，拎来酒壶抱着豪饮，“不过我还是不懂，雷弩一鸣惊天下、威力极强，但是你要海门能做什么？掀掀浪花也掀不进朝廷，需要大费周章拢络这么一个小小门派吗？”
“天劫若有此二门协助会是一大助力，更重要的是，只要海门的能力在我们手上，我们就掌握了海航。”
“下一处落劫在扬州，其互市港贸易兴盛……难不成你要的是钱？”
符姝轻笑出声：“季允，江南航运的优点可不止是商机，还有民生呢。”
季允茫然望着这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对于他也有着像女人一样摸不透的心思感到伤脑筋：“你要断了两京的粮？”
北野离意味犹深地望了符姝一眼，并不认为这种事能引起吕氏的兴趣。
“你们别这样看我，我只不过想带着十二门的人‘回家’罢了。”符姝笑瞇一对眼，恬静动人，不具任何威胁。
“回家？”季允茫然，“十三年来，我们不停受到朝廷拘捕搜查，还能有家可归吗？”
“我从波斯来时，行水路经臧河，拜访了神峰与圣湖，其景辽阔壮丽令人难忘，我想带大家回去看看。”
“这件事你对吕氏提过？”北野离十分纳闷。
“自然是提过了。”
季允更懵：“你搞了一堆事，其目的只是想让十二门回家，而吕氏答应了！？”
这样的心愿会需要动用到吕氏吗？
季允想不透老妖婆怎么会答应如此荒唐之事。
符姝摇摇手，笑得极甜：“非也非也，我们只不过是想趁着这个乱世淌淌浑水罢了。”
“你还有心情跟他们玩，真不怕十二门又让人剿一次呀？”季允白眼翻天，叹了口气又道：“这事儿要真能做，吕氏早带着我们做了，之所以躲藏至今日就是因为行不通，你这种想法她又怎么会答应？”
“方法用对了，天……也能教我们给翻过来。”符姝指了指头上，面上笑意不减。
看着符姝的自信，北野离摸出一些头绪：“火门的确有则谶言还未实现。”
“又是谶……”季允想通了些什么，恍然大悟：“难不成你是为了去岁符夭死在四季门一事回来的？”
难怪要回来了！
十三年前才给四季门灭了一族、去岁那位将符姝养大的符夭又没事死在此门里，面对身边的亲人一再死于同一门手上，如此血海深仇还能装聋作哑吗？
符姝未答，径自捻着耳珠微笑，左眸红光流转着几丝诡谲。
季允瞥过他美艳绝伦的面孔：“不过你明明就是濂门正统的传人、还是差点当上龙种的长子，符夭怎么不把你当个正常男儿养大呢？”
北野离看法则不然，“濂门一双遗孤未能寻得踪影才能保有各门相安无事，将你当成女儿养大，确实是明智之举。”
“只要能做大事，是男是女都无妨，”符姝耸肩笑了笑，径自又道：“我找你们，正是为了十三年前那则还未实现的谶言。”
“你解开天启之术了？”
符姝笑了笑：“天启之术深奥难解，符翁研究了十余年，还是参不透那则谶言究竟是真是假，我呢……只不过想让量劫快点发生罢了。”
“量劫不来就算了，你又何必催着它来！”季允蹙了蹙眉，咕哝一声：“神仙阁里的青红官人我都还没识遍，教我怎么甘心就此命赴黄泉？”
符姝不睬他，径自转向北野离：“你觉得怎么样，天才？”
被符主子略过，季允简直气岔：“你倒是尊重我一下啊！”
“你在五岁那年就把命给了跟你一样大的朔门门主，我问你作甚？”
“老妖婆告诉你的？”季允蹙起眉，难得肃色：“她倒是信你啊，什么都对你说了。”
“那是因为我跟她有着一致的目标啊……”
符姝笑得极甜，笑容里有一抹寒意被北野离牢牢捕捉。
“既然你已经跟吕氏达成约定，我等便听候命令。”
“嗳？兄弟，量劫一来你我都逃不了，要死人的！天下之大，倡阁我还没逛遍呢！”
“想着倡阁里那些美人，量劫来时，你大约也能跑得快些。”北野离不睬他，提杯啜饮茶水。
“复仇也要按顺序来，最该死的不是四季门跟水门吗？”
瞳眸微微一瞇，两道密密浓睫弯成好看弧度：“四季门？我相信他们也要坐不住了才是。”
“嗳？你连四季门都算到了？”
“我已经让太卜署的人放出消息，近日他们差不多该有动作了。”符姝甜甜一笑：“虽然量劫跟天劫都是假的，不过中原容不下十二门却是真的，天劫之役我一定要赢。”
“鹰犬是护着朝廷的，你如何肯定大伙会听令于你？”
“经过这么多年，我相信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想要拿回来的东西才是！”
符姝瞇了瞇眼，低低啜饮手中茶水：“鹰犬虽然是护着朝廷的，然而在我身边的不是鹰犬……是‘刍狗’！一群被人视如敝屣、贬为弃物的‘刍狗’！”
北野离跟季允摸不透他在计划什么，让人更好奇的是，这样的计划竟会连吕氏都感兴趣、还大力赞助，连手下的宝贝天才都毫不吝惜地出借！
北野离带着几分狐疑望着他，“推动量劫需要更大的力量，如今龙种软弱、十二门人心分散，你究竟想要什么？”
揉揉耳珠，符姝沉沉一声：“……我要龙种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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