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龙种的奴(三)
江小曲清楚地看到他俩朝自己直投而来的鄙夷与不谅解,曾经觉得十三年前与自己而言,恍如昨日种种。
身边还有亲人、还有兄弟,怀里还有东方辽的温度、鼻间还有“洛阳最美”的香味、眼前还有孪生手足绝美笑靥。
可三人间一番言论又似乎拉长了这些年的距离,两个打小便天天闹在一块的玩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陌生?
明明是正值青春的大好岁月却不见少年意气风发,徒留一身拉成满弓的紧绷神经与阴郁可怜。
江小曲已经忘了自己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才走出一屋的简陋与陈旧,他只知道在南宫青与西门千郡的眼底,看到他们对自己满满的失望和不谅解,比那些云门门徒的奚落还教自己难堪。
临晚时分的沙岸凉意更甚,孩童们已经全被叫了回家,一条蹒跚背影往远处成白色点状的身影一拐一瘸前进。
江小曲步步踩近聂凡的同时,心里很是挣扎,他也许是该恨水门的,可是选择不恨并非真心不再恨,他试着用其它的方式去感受仇恨、接受仇恨,进而放下仇恨。
可不得不说,三人的谈话将他多年来一直压抑住的平静心湖逗弄出恨意的涟漪。
面对背叛怎么能不恨!?
尤其这样的背叛将你身边所有一切掠夺掏空之后,该拿什么度量来不恨?
两人间还隔了好段距离,江小曲提步的动作遽然停顿,对方独自望着海面的背影看来十分平静,这样的平静总能安抚着他的心灵。
思及海雷两门下场,江小曲不禁也开始怀疑,这十三年来背着叛徒之名过活的水门,究竟过得好不好?
他又想起聂凡望着杯里水面的目光,当年水门一族为了换取自己一门平安无事、牺牲了十二门,这位叛徒……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目光?
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恨龙种不成才吗?
看着纯白背影,江小曲在心里轻声问着自己。
“……江小曲?”聂凡忽然回头,望着他停滞不前的身影有些纳闷,一眨眼便提步掠到面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他们……没陪你过来?”
江小曲抬头便看见聂凡的目光落在远处,正盯着自己一路在沙地上拖行出的长长痕迹。
勉强笑了笑,他心里无限酸楚:“我让他们不用过来的,省得见到你又要生气了。”
“无妨,我很习惯,你不需担心。”聂凡面上从容平静,恍若早已顺应了这样的对待。
“其实他们不是故意要这样对你的……”江小曲顺着他的搀扶,一拐一拐前行,紊乱心思因为对方举动渐渐安定下来。
果然吶……路上还是要有人扶着才安心!
聂凡将他扶到沙滩上一颗平坦的大石坐下,“或许我们应该分开行动,海雷两门会是你的助力。”
江小曲望着老实人,他曾经以为这样死板的无聊公子很容易便能摸透,可现在看着他一脸淡然从容,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了解聂凡。
“你之前不是打死都不肯离开、想求龙种下落?现在确定我是龙种又想离开了?”南宫青的怒吼还在耳边挥之不去,江小曲用力甩甩头,试图把他留在脑子里的咆啸驱逐出去。
他垂下半帘眼睫,轻声问着:“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很没用的龙种?”
聂凡顿了顿,沉默片顷才开口:“我们都活在身不由己的乱世里……”他语调轻柔低沉,彷佛故人正在耳边低诉:“无为而治,非是无用之人。”
“无为跟无用……有差别吗?”没记错的话,江小曲眼里耳里都被南宫青用这样的字眼填得满满满,满到他都要觉得自己无法喘息。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自然也已经明白还有没有后路。”聂凡蹲地端起他的脚踝轻轻揉过,舒缓了不少疼痛,“……无为,需要莫大的勇气。”
虽然聂凡也是期盼龙种复出,可是与其它人不同的是,他只是默默待在江小曲身边等着,从不逼迫,对于他这份耐心与包容,江小曲满满感激。
江小曲垂眸思索,柔软的密密长睫被海风吹动,抬首复问:“……若你一辈子都等不到龙种怎么办?”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这是我的承诺,”聂凡面色淡然、语调轻柔:“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我会一直等……直到龙种愿意出面。”
江小曲定定望着他眸底执意,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能倔强得如此温柔?
眨了眨眼,江小曲恻然失笑:“不知道为什么……跟你相处的时候,我总能稍稍的喘口气呢。”
白袍飘摆,老实人只是定定望着他唇边那抹陌生的笑容,不明白他语句里的意思。
“你坐,我有事问你。”江小曲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聂凡却挑了对面的大石坐下,让江小曲不禁皱起眉:“我跟你谈点正经事,绝不捉弄。”
聂凡一脸正经,“关于‘不喜欢男人’这点,我跟你是一样的。”
被他正经神色一逗,江小曲噗哧笑出,心情显然轻松不少。
“我一直听他们说你‘恋尸’,那是什么意思?”聂凡低头思索,江小曲再度揪起眉:“你没听见他们这么说吗?在百里村之时,我也听过起叔说过呢。”
“听见了,只是没想过为什么。”聂凡眨了眨眼,面色茫然:“会不会是我住在邙山的关系?”
北邙土厚水低宜殡葬,所以多墓,住在此山的老实人被冠上此等称号确实不奇怪。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方才我突然想起,青跟郡郡应该不知道你住在邙山。”
老实人再度陷入思索,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多出这样的称号。
“你从来不关心别人怎么看你吗?”
“这很重要吗?”
若不是跟他相处了几天、摸清了对方直白性子,江小曲真会认为这混帐老实人根本就是十足十的活该兼自找,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人与人之间,还能不相闻问到如此地步?”江小曲叹过一口,丝毫未觉大难又要临头的多嘴提点一句:“你应该多关心身边的人事物才对。”
“江小曲……”
“嗯?”
“银子,交出来。”
“……”江小曲真想赏自己两巴掌:“我不是让你关心这个!”
你为什么老是会错我的意思?
“取之于民,还之于民。”老实人又一句让江小曲白眼直翻。
“我忙出这么大阵仗,银子怎么能说交就交!?”
“你是龙种,我怎么能让你……”
歪得这么离谱!
聂凡是想这么说的,不过这话不适合用来对十二门的主子明言。顿了顿,他更改措辞:“怎么能让你对百姓做出这种事。”
江小曲简直要昏倒:“我们都离嘉兴县这么远了,还要特地去还银子啊?”
“行水路,不远。”
理不直、气不顺,打又打不过、拗又拗不赢,江小曲忍不住咕哝:“……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白哥哥、白哥哥。”圆娃在不远处朝他俩喊了两声,阿彩跟在她身后。“阿婆早早做了些炖肉,圆娃给你俩端过来。”
“白?”江小曲直盯聂凡一身洁白,立即会意过来。
阿彩偷偷瞄了聂凡一眼,面颊微红:“阿郡说是两位恩公救了我,阿彩感激不尽。”
老实人浑然不觉什么叫少女怀春,自炖肉边取了一个烤饼,礼貌朝阿彩颔首致意。
江小曲瞥了阿彩害羞神情一眼,暗暗窃笑:“小丫头,你来我这边坐吧。”
圆娃一脸不愿,“为什么呀?我比较喜欢白哥哥。”
江小曲拉了拉自己褪色乌衣:“那没人喜欢黑哥哥,你都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圆娃小小黑眉揪了揪,半晌圆圆黑脸咧开白牙:“那好吧,我给你一点点喜欢。”
“白公子……娶妻了吗?”阿彩趁势一屁股坐到聂凡身边,羞答答娇声。
老实人一脸懵,眉心微微拧起。
江小曲呛了一口,捧腹笑开,这老实人是真老实,一点都不懂什么叫少女心意!
江小曲唇边泛出笑意,好心地为他起了个头:“他叫聂凡,不姓白。”
聂凡闻言一愣,讶异目光落到江小曲身上,一路上都只听他叫自己“老实人”,没想到是真记住名字了。
阿彩挪挪屁股,将自己往白色身影靠得更近些:“聂公子……可有家室了?”
老实人仓皇起身,这辈子除了母亲与路葵,再没有一个女人靠他靠得这么近了!
他红着一张脸往江小曲身边坐下,艰难吞下嘴里略干的烤饼:“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礼也。”
“啊!?”阿彩听不懂文诌诌的词汇,只是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有这么不受欢迎。
媒人包娶不包生,替人升了火不给帮打铁,江小曲没好气瞥了木讷老实人一眼,你这个老实人,再过十年大约也还是孤身一人!
他瞟了两人一眼,挟了块肉入嘴,径自扯开话题:“河神迎亲一事失败了,阿彩姑娘,海口村暂时待不得,你们还是迁村的好。”
“迁村?那可得是多大的事,我们祖上一直都住在这,哪能说迁就迁!”阿彩微微一愣,两道弯眉微揪:“再说就是想迁村,我们也没钱……”
“钱吶……”江小曲顺过一绺发丝卷在指上思索。
老妪在门口唤过一声:“阿彩呀,阿青跟阿郡的份我弄好啦,你给他俩送过去。”
“嗳,好。”阿彩循声而去,从她手上接过食点,往西门千郡与南宫青的小屋走去。
江小曲望着破旧的村子、老旧的房舍,扭头问圆娃:“小丫头喜欢郡哥哥跟青哥哥吗?”
圆娃奋力点头,咬了一口手上淡而无味的白饼:“圆娃最喜欢郡哥哥跟青哥哥了,我长大要嫁给青哥哥!”
“嫁给青哥哥?”江小曲噎了一口,“你就不觉得他成天板着脸很凶吗?”怎么不是亲切近人的郡郡呢?
“不会呀,青哥哥最好了,常常上山打猎送肉给我们吃,你现在吃的肉也是他给的。”圆娃大大圆眼偷偷瞄了聂凡一眼,黝黑小脸红了红:“白哥哥也好看……圆娃也喜欢。”她愈说愈小声。
江小曲噗哧一笑,身边老实人闻言又红起脸,羞涩地往手上的饼直啃。
瞟了他满面通红一眼,江小曲是真的不懂了……
你亲我的时候,怎么就不见这种害臊!?
“闭嘴!”不用他开口,聂凡已经能从他目光里解读部分揶揄。
“我实在愈来愈怀疑你到底是真老实还是假正经了!”
江小曲自怀里掏了一张破旧泛黄的羊皮图面,他细细盯着图面上的线路、长指滑过再熟悉不过的路线,心里回忆着三人幼时玩闹一起的日子。
聂凡瞥了图面一眼,虽然线条画得歪歪扭扭,不过上头的路线很是熟悉。
“是百里村那些……”假货的埋藏路线。
江小曲笑了笑,将图面拗过两折递到圆娃面前:“小丫头,你替我将这张图交给两位哥哥好吗?”
“这是什么?”圆娃看着老旧图面,一脸疑惑。
江小曲神秘一笑:“是能让青哥哥带你去挖海口村宝藏的地图。”
“藏宝图?”圆娃又惊又喜,大眼亮了亮。
“你顺道替我带句话给两位哥哥可好?”见圆娃乖顺点点头,他想了想又道:“老虎发威了,天上的眼睛就睡着了。”
“老虎……眼睛……”圆娃颇为困惑,但还是努力记下他的话。
“快去,千万别忘了这两句话。”江小曲推推她的身子催促。
他太清楚那只“龙眼”了,寅时是夜晚与日间的交替之际,万物处于朦胧之中,天眼也是最为迷蒙、难以辨清地面动向之时。
聂凡看着圆娃一路跑远,微微皱起眉:“为什么要骗人?海口村根本没有宝藏。”
江小曲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抹抹嘴,摸出身上的银铤:“这不就有宝藏了吗?”
聂凡顿了顿,思索一会:“北十步……东十步……北十步……”
江小曲抽了抽眉角,带着几分玩味:“你还记得路线?”
聂凡放下手上的饼、提着丑天,将未说完的几个方向一一绘于沙滩上,直白又道:“路线太过简单,记不住更难。”
“……”你真是老实得够混帐啊!
江小曲没好气撇了撇嘴:“你懂什么,藏宝的意义不是在于让人找不到,而是让找到的人开心!”
“找到会开心?”老实人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堆破碎的假货能让人开心。
江小曲也纳闷:“不然你小时候都玩些什么?”
聂凡在九岁以前的确玩了不少,不过那些美好回忆都已经被九岁后的铁面严父给磨耗殆尽,压根不记得自己曾玩过些什么。
“勤有功,戏无益,我没有时间玩。”聂凡微微摇首,再度思量:“虎啸声出,天方曚亮,天眼虚弱,平旦是离村最好的时机。”
江小曲眸底赞赏多了几分、疑惑也多了几分,这老实人脑子明明不差,为什么老是在不对的时机会错意?
“为什么要用藏宝的方式?”聂凡唯有这点不懂。
不懂是很正常的!
之所以没事在百里村埋了一堆假货,是因为江小曲十三年来,闲着没事总喜欢自己一个人拿着那天晚上现给东方辽看的藏宝图四处东挖西埋,假装自己还活在以前的时光里。
“大约是我也想‘回家’了……”
他想着三人间撕裂般的对话,抬首遥望远处的小破屋,轻轻低喃含在嘴里:“就当是……我最后再跟你们玩一次藏宝。”
聂凡又见到他无奈的目光,总觉得那样的眼神里,藏了好多不为人知的脆弱。
“你难过吗?”
其实是该难过的,不过江小曲望着他苍白面容被余晖映出暖色,忽然又觉得身边有个不强迫自己当上龙种的老实人,似乎也没这么难过……反而还有点轻松!
江小曲微笑未答,撢了撢一身沙尘,“我去埋宝,你跟不跟?”
聂凡望着他唇角泛出调皮笑意,目光登时柔和了些:“跟。”
这个龙种……好像也没这么歪!
才踏出几步,聂凡脑海闪过老周身影,想起两人当时对话,忍不住也问:“茶棚前辈是哪一门的人?”
“周叔叔!?”江小曲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努努嘴也道:“他对自己的来历一直很隐瞒,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一门的人,怎么你见过他?”
老实人摇头:“只是觉得他特别神秘,不过人很好。”
江小曲笑了笑:“撇开太神秘这点,他的确是个好人。”
晚霞在天上染出怀念的暮色,两个人大张旗鼓地来、悄悄地走,海风不多时便抚平了他们的足印,好似他二人不曾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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